裴濟的目光在二人之間轉了一圈,敏銳地察覺到氣氛的細微變化,不由露出了一絲笑意,緊繃了幾個月不敢有半點鬆懈的心,終於感到幾分真正的欣慰與愉悅。


    待將大長公主送迴屋去,又陪著用了晚膳,一一答了近來的事,母子二人的心情才漸漸平複下來。


    臨分別前,大長公主叫住已要起身離去的裴濟,神色複雜,問:“三郎,你同母親說實話,鍾三娘,你要如何安置?”


    裴濟動作頓住,重新坐下,仔細觀察著母親的神色,道:“兒子自然是想同她成婚的。”


    大長公主見他這幅嚴肅中帶著幾分緊張的模樣,不由歎了聲,道:“我就猜到如此,你呀,從小看著聽話,其實卻是最有主意的,幾個堂兄弟裏,數你最倔。”


    “若換做從前,鍾娘子這樣的,我定不會答應。我雖沒有門第上的偏見,可你這樣的出身,無論如何也該娶個身家清白、名聲好些的娘子。”


    大長公主在燈下微蹙著眉,手裏捧了杯熱茶,慢悠悠說話,對麵的裴濟麵無表情聽著,隻是脊背挺得比平日更直,擱在膝上的手也緊緊攥著,雙目一眨不眨。


    “可是如今,哎——你堅持將她送到這裏,跟著我住了這麽久,又總說是你冒犯了她,我哪裏還有別的法子?我不知你說的有幾分真假,你既要擔起責任,我自然不能阻攔你,你自己的媳婦,得你自己喜歡,日子才能過下去。”


    這話便算是勉強答應了。裴濟聽罷,眼神登時亮了:“多謝母親。”


    大長公主瞥他一眼,搖頭道:“也不全是為你。這幾月裏,我也算同她朝夕相處,知道她身世可憐,為人稱得上純善,這才鬆口的。”


    裴濟唇角忍不住揚起,一時連壓也壓不下,忙向她行了個禮,道:“是,兒子知道,母親向來最看重人品。”


    大長公主笑著瞪他,攏了攏衣襟,慢慢收起笑意,道:“隻是,你父親孝期還在,不得嫁娶,還得等一等。這迴,不妨讓鍾娘子也一同去,咱們早些走,我想早些去看看他……”


    “是,兒子明白。”


    裴濟見她眼眶又見紅,忙又安慰了一番。思來想去,仍是在離開前道:“此事我還未同她提過,她才從原來的牢籠裏離開不久,我不想教她有太多束縛,隻等緩一緩再說,請母親見諒。”


    “好好好,我算看出來了,你這孩子,一心隻想著她。既要緩一緩,你可得離她遠些,孝期裏頭最忌諱這些,不論男女,總不能落個不孝輕浮的名聲!”


    裴濟見母親忽然暗含警告的模樣,不由一愣,隨即慢慢反應過來,她恐怕是對他先前的那句“是我冒犯了她”心有餘悸,不敢再輕易信任他的自製力了。


    他心中無奈,隻得連連點頭答應了,這才離去。


    ……


    另一邊,麗質才沐浴梳洗過,見春月拿來平日自己愛穿的單薄紗衣,才接過要披上,動作卻不由一頓,搖頭道:“換一件吧。”


    春月不明所以。


    麗質幹脆自己裹著浴巾繞過屏風,挑了身稍厚實的寬敞衣裳穿上。


    那些紗衣材質單薄,有些透光,是她平日自己在屋裏時最愛穿的,原本裴濟若要來,她也沒什麽好避諱的。然而想起他現下才沒了父親,照著時人守孝的規矩,該離她遠些才是。


    她知道他一向孝順父母,絕不會在這時候破了規矩,她自然也該體諒些,同他保持距離。


    待衣服穿好,發拭幹,青梔便道:“娘子,裴將軍來了。”


    麗質將浴巾放到架子上,又將衣物攏緊,這才將屋門打開:“三郎。”


    裴濟進來,先將她上上下下又仔細打量了一遍,才道:“看著沒瘦,我先前還擔心你與母親住在這兒,不適應潮濕的氣候呢。”


    麗質笑了聲,斟了兩杯茶,將其中一杯送至他眼前,道:“初來的確有些不適應,到開春後便好了。”


    說著,她飲了口熱茶,摸摸自己的臉龐:“我照著你給的那位張神醫開的方子,連飲了三個月的湯藥,現在隻怕比才來時都要好上幾分,哪裏還會瘦?”


    裴濟的目光落在她透著粉暈的鮮嫩臉龐,借著燈光再度仔細打量。


    也不知是分別久了,還是真如她說的,喝湯藥起了效,他隻覺她整個人比從前更美了幾分,隻幾盞橙黃的燭火便將她整個人映得仿佛鍍了層瑩瑩柔光。


    到底分別了近三個月,他心裏壓了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有傷感和痛苦,也有慶幸和鬆懈,此刻單獨見到她,才真正感到有了安放之處。


    他沒忍耐住,先伸了手,觸碰她籠在袖中的指尖,慢慢收緊,將她拉近些,貼近去細細親吻。


    第118章 光影


    溫熱的觸感落在指尖, 令麗質忍不住顫了下,將手抽迴。


    裴濟沒阻止,坐在一旁凝視她的模樣, 克製再克製,還是向前膝行, 展臂將她抱進懷裏, 一下一下親吻她的發絲。


    “三郎, 別——”麗質念著他的情況,開口阻止。


    “我知道,我知道。”他收緊雙臂, 輕撫她的後背, 渾身雖都有些發燙,到底也沒再做別的,“我隻是想抱抱你, 別的什麽也不做。”


    麗質臉龐發燙,忙微微側過頭去, 悄悄將衣襟拉緊些, 生怕教他更難受。


    可她這副雙頰生霞的美豔模樣落在裴濟眼中,著實如烈火烹油一般, 燙得人煎熬不已。


    他從側麵攬著她的腰,將臉埋進她被烏黑馨香的長發半遮著的雪白脖頸間, 時不時輕咬兩下,直到再也受不了時, 才猛地閉上雙眼, 咬緊牙關,鬆手退開。


    麗質忙奔下榻去,繞到屏風後麵不出來。


    “三郎, 你還是出去吧。”


    別說是他這個二十出頭的年輕郎君,就連她,方才也忍不住軟了半邊身,再叫他留下,難保不越界。


    榻上除了一聲一聲急促的唿吸聲,再沒別的聲音。他既沒迴答,也沒離開,隻滿頭是汗地平複著,好半晌才慢慢睜開眼,將杯中溫茶一飲而盡,啞聲道:“我好了,不會再碰你了。”


    麗質卻沒迴來,隻從屏風後探出腦袋,謹慎地望過來。


    裴濟對上她懷疑的視線,不由無奈地歎了聲,又朝後挪了些,給她空出更大的空間,道:“真的,我還有事同你說。”


    從前他最是克製堅韌,說出的話從不會被人懷疑,可今天,先是有母親告誡,又有麗質懷疑,實在令他有些無可奈何,便是他自己,也為麵對麗質時的難以自控而羞赧不已。


    麗質瞥一眼榻上寬大的距離,又想起他過去一貫的良好表現,這才從屏風後走出來,重新挨著榻邊緣坐下。


    裴濟將視線挪開,盡量不與她接觸:“再過兩日,我與母親便要一同去太原,我想讓你同我一起過去,母親也是這個意思,你可願意?”


    “我?”麗質先前就知道他們要往太原去奔喪,卻沒想會要帶著自己同去。想起裴濟軍中將士們先前的態度,她有些遲疑。


    裴濟見她沉默,又重新看向她的神色,猜出她猶豫的原因,道:“你放心,我已在軍中整頓過,也讓張簡迴太原府後,將我先前說的話往各處傳達,不會有人再對你有議論。”


    麗質倏地抬頭,有些詫異地望著他,沒想打他不但將自己救出來了,連外頭那些流言蜚語,也一直記在心裏,盡力替她處理。


    “你不必這樣的。將我帶出來,已是連累你了,若再替我說話,恐怕旁人連你也一同指責了去。”


    “我說的都是實話,他們聽了,也多是服氣的,若一味逃避不解釋,反而會讓誤會越來越大。”他說著,飛快地看她一眼,道,“況且,咱們也該往長遠打算。”


    一句“長遠打算”讓麗質忽然遲疑起來。


    她能感覺到,裴濟對她十分認真,心裏定在盤算著什麽,可她又有些摸不準他的“長遠打算”到底是什麽,是真的想娶她嗎?


    她早已經坦然承認自己對他的好感與信賴,可在婚姻一事上,他沒明說,她也沒鬆過口。


    她從沒對自己的婚姻有過憧憬,尤其來到這個世界後,越發覺得無望。這個世界裏,女人始終是男人的附庸,但凡有些權力與財力的男人,都不願隻守著家中的一個妻子,即便正妻的地位極高,也無法在這方麵管束丈夫。就連公主,有時也不得不讓步,允許駙馬納妾。


    而她,眼裏絕對容不下沙子。


    饒是裴濟再可靠,她也不敢指望他會答應自己的要求,就算答應了,也不見得能恪守。


    畢竟,她不是公主,沒有強大的勢力支持,甚至在名聲上也極不好,而他要麵臨的,也不止是他隨時可能動搖的內心,家族的壓力、世俗的眼光,都可能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願不願意承擔這樣的風險,更不知道他會不會一直與她站在一起。


    好在裴濟似乎也沒打算現在就將話與她講明,逼她現在就迴應。他隻提了這一句,便接著道:“你長姊也在太原,我南下前,魏校尉還同我提起,道她本想南下來見你,隻因路上太亂才沒成行,現下已漸漸太平了,你恰好過去與她團聚。”


    這話正說到麗質的心坎裏。


    蘭英先前的信裏就提過要來見她,如今路上已能走了,她怎麽忍心讓蘭英夫婦分離,千裏迢迢到她這裏來呢?


    想了想,她點頭道:“也好,我去看看阿姊。”


    裴濟心裏一鬆,露出一抹笑意,又掐著時間與她說了兩句,便要起身離開。


    他要顧著自己如今孝期裏頭的身份,不能在她屋裏逗留太久。


    隻是心裏還有幾分留戀,走出去兩步後,他又調轉迴來,扶住她的腰,俯身吻了她片刻,這才猛地抬頭,大步跨出屋去。


    接下來,三人毫不拖延,花了一日時間收拾行囊,於第三日清晨便啟程離開揚州,北上太原。


    ……


    蜀州,突厥退兵,河東節度使於蒲州城下打退叛軍,生取逆王首級,將安義康驅趕得竄逃離開的消息終於傳來。


    眾人先是一喜,緊接著重又陷入憂心之中。


    喜的是突厥撤兵,叛軍被打退,內憂外患終於暫時消停。憂的,則是河東節度使裴濟果然沒有領兵歸來,迎皇帝還朝。


    這意味著裴濟已與朝廷割裂開來。


    如今,不但長安城附近還有流民騷動不安,盤踞著雄兵的河東道更是如榻邊猛虎一般,令人不敢妄動。


    誰也不敢提迎聖駕重迴長安的事。


    蜀地地形錯落複雜,易守難攻,唯有守在此處不出,才能稍覺安定。


    蕭齡甫與眾人思來想去,決定借天子之手下詔,封原本要襲裴琰燕國公爵位的裴濟為太原王,以示安撫。


    須知大魏一朝,非李氏不王,他若受了,便是大魏第一位異姓王。他一向謹守本分,又年紀尚輕,此時興許也隻是因貴妃與裴琰二人的緣故才負氣而去,好好安撫,便該不會做出出格的舉動。


    青羊肆,天子寢殿中,蕭淑妃坐在床邊,懷抱著已會顫巍巍走路的幼子,滿目慈愛溫柔。


    虛弱不已的李景燁躺在榻上,注視著眼前的這對母子,原本惶惶不安的內心終於得到片刻安寧。


    好在,還有淑妃帶著嗣直一直陪在他身邊,他到底還不算真正的孤家寡人。


    到蜀州後的這三個月裏,他的身子肉眼可見地虛弱下來,直到半個月前,忽然的一次昏厥,讓他開始臥床不起。


    此處沒了禦醫,他隻好命人到民間尋當地名醫入青羊肆診治,可沒一個說得清他的毛病。藥一茬一茬地喝下去,都像流入幹裂土地的幾滴水一般,毫無效果。


    朝中的那些事,他已完全沒有精力管了,每日渾渾噩噩躺在床上,總時不時感到肢體僵硬,頭痛欲裂,那陣痛仿佛有知覺似的,時不時從頭皮向下遊移,遊遍全身後,最終又迴到頭皮間,折磨得他徹夜難眠,噩夢連連。


    這樣的日子,每一刻都像是煎熬。


    殿外有內侍捧著才熬好的湯藥送進來,蕭淑妃將懷裏的孩子暫時交給乳母,從內侍手中親手接過湯藥,舀起一勺送到李景燁唇邊,輕聲道:“陛下,喝藥了。”


    李景燁幹涸的唇瓣動了動,費力地張開,飲下勺中的藥汁,其中兩滴順著他的唇角滑下,淌入衣領之間。


    蕭淑妃垂眸望著他這副形如枯槁的狼狽模樣,溫柔的眼神裏滑過幾分憐憫與感慨。


    這是她曾經放在心裏敬愛了許多年的郎君,如今卻落到了這樣的下場。


    “陛下,”她取了帕子替他將藥漬擦去,重新將藥送入他口中,“裴將軍打了勝仗,已將逆王當眾斬首了。”


    聽到“裴將軍”與“逆王”,李景燁渾濁泛紅的眼眸裏閃了閃,遲鈍地湧起複雜的憤怒情緒。


    “如今局勢已平定了許多,也不知他與鍾貴妃如何了。”蕭淑妃仔細地將藥喂進去,語氣十分平穩,“說起來,我十分佩服鍾貴妃——不,現在該稱一聲鍾娘子了,我甚至有些羨慕她。”


    李景燁被她的話一驚,頓時瞪起眼,被含在嘴裏的藥嗆住了,猛地咳嗽起來。


    蕭淑妃一麵替他拍著胸口,一麵卻繼續道:“若不是她和徐賢妃——不,該稱徐皇後,那可是陛下追贈的皇後——若不是她們,我也不會在那時候醒悟……”


    “淑妃,你……”劇烈咳嗽之後,李景燁大口喘著氣,忍不住瞪眼望著蕭淑妃,想質問卻感到力不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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