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長公主麵色一凝,轉頭想安慰太後,卻見她隻盯著床頂,慢慢搖頭。


    “我的情況如何,我心裏有數,不必瞞我,隻管開藥便是了。”說著,她捂著心口喘了兩聲,又問,“杜相公來了嗎?”


    大長公主輕歎一聲,點頭道:“早已叫人去請了,應當很快便來,殿下先睡一會兒吧。”


    太後搖頭:“我有話想同兄長說說,現下沒見到他,哪裏睡得著?”


    大長公主取來個靠枕,在宮人的幫忙下墊到她身後,讓她能做起來些,又讓宮人捧來才熬好的補氣湯,一勺一勺喂著。


    “殿下千萬別太過憂心,陛下、睿王和令月都是殿下懷胎十月生下來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偏了哪個都不好。橫豎他們最後都要向您盡孝,他們的事,您就別管了。”


    這一年多裏,兄妹三人間的齟齬她都看在眼裏,就連她家三郎都險些牽扯其中,幸好那孩子意誌堅韌,遠超常人,才未跌進這灘泥水裏。


    太後素來偏愛幼子幼女,對長子卻十分嚴苛,又因其早早被立為儲君,更時刻要求他不能有半點差錯,三個孩子之間的親疏之分,她這個姑母看得一清二楚,到今日這般地步,也並非毫無緣由。


    太後聞言,還隱含怒意的雙眼慢慢黯淡下來。


    “我哪裏還管得住他們?隻盼將來別反目成仇才好……”


    方才皇帝的話猶在耳畔,令她一陣後怕。兄弟姊妹間的爭執本是常事,可一旦涉及權位之爭,便得謹慎起來。


    不一會兒,殿外的宮人便報:“殿下,杜相公來了。”


    大長公主自覺起身告退,杜衡則滿麵憂愁肅穆地進來,見太後正坐在床上,這才先鬆了口氣,隨後躬身行禮。


    “好了好了,自家兄妹,不必行禮了。”太後擺擺手令他坐下,又令身邊的宮人都退下。


    “臣來的路上,聽宮人說殿下在宴上與陛下起了爭執,竟被氣得口吐鮮血,可是真的?”杜衡年歲本就大了,經上一迴徐慵無故受牽連而死的事後,備受打擊,已一下憔悴了許多,今日聽聞太後也如此,更是心急如焚,一路趕來,行容間少了平日的沉穩端方,反多了幾分倉促狼狽。


    “我老了,不中用了,才一生氣,便有一口氣提不上來,噎在胸口,這才吐了口血,如今已好些了。”太後方才飲過熱湯後,身上的不適緩和了些,已不似方才那般奄奄一息,此刻望著杜衡,滿麵凝重,“不過,方才我的確同陛下說了些話。”


    她迴想著二人在清思殿外的話,漸漸生出幾分自責來:“是我意氣了,一見那鍾娘子過來,便口不擇言,又總想替六郎和令月不平,這才惹惱了陛下……這孩子,如今雖越來越不像話,可總歸是我過去虧欠了他……哥哥,我有些不好的預感,總覺以後會有什麽事要發生,若果真不幸一語成讖,你定要穩住局麵。”


    杜衡亦臉色肅穆,撐著疲累的身子躬身道:“臣明白,即便沒有太後囑咐,也定會如此。”


    “我知道,你一向最是忠直。”太後笑了笑,“我的牽掛不多,除了咱們杜氏一門,便隻有那三個孩子。哥哥,若出了事,請一定盡力保住令月和六郎,他們兩個心思淺,不擅籌謀與權術,也易為人蠱惑,托付旁人,我都不放心,唯有告訴兄長才能安心。”


    她這個兄長自陛下還在東宮時便已在跟前教導了,自然一心替陛下著想,對那兩個小的反而鮮少關心。


    杜衡不由從榻上傾身,拍了拍太後的手背,素來方正嚴肅的麵目微微動容,鄭重點頭,道:“殿下放心,都是先帝與太後的骨血,亦與臣血濃於水,臣一定會盡力保住公主與睿王二人。”


    太後這才稍稍安心。


    殿外,李景燁手中握著瓷瓶,靜靜立在窗外廊下,目光沉沉地望向遠處,不知在想什麽。


    何元士立在身後,後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方才陛下從大角觀離開後,便徑直往長安殿來了。


    雖與太後爭執不休,也到底還是血濃於水的母子,陛下心中擔憂,這才親自去向袁天師求了藥來,哪知過來時,見殿外的人都站得遠遠的,又聽說杜相公來了,便吩咐眾人不必出聲,自己走近。


    將方才杜相公與太後的話他站在陛下身邊,可是聽得一清二楚,也不知陛下心裏如何做想。


    總不會高興就是了。


    李景燁捏了捏手裏的瓷瓶,麵無表情地推門進去。


    “陛下來了。”太後一陣錯愕,眼裏莫名有幾分心虛。


    杜衡趕忙起身行禮。


    李景燁坐到一旁的榻上,看了眼杜衡,又看了眼太後,似乎想開口問什麽,可最終隻淡淡道:“母親可好些了?”


    “已好些了,難為陛下親自過來。”太後本還介懷方才的事,可被這樣一攪和,怒氣已消了大半,隻勉強坐著,平靜答話。


    “那就好。”李景燁點頭,將手中的瓷瓶擱到案頭,“朕記掛母親,方才親自去了大角觀中,向袁天師討來幾丸丹藥,獻與母親。”


    “袁天師?”杜衡眉間一擰,望著那瓷瓶,下意識發問,“可是先前由陛下請進宮來替太後祈福的那個民間道人,名喚袁仙宗?”


    “正是。此人於民間頗有聲望,朕命元士親自前探查,果然有幾分真本事。近來在宮裏,朕亦服他的丹藥,的確不凡。”


    “陛下怎能服這樣來路不明的丹藥?”杜衡震驚不已,帶著慣常的責問語氣下意識便開口。


    未至而立的年輕君主,正該是鼎盛之年,精力充沛,怎會像中年帝王一般,沾染起方術丹道來?


    第86章 罪過


    李景燁沒理會他的責問, 隻微笑地望著靠坐在床頭虛弱不已的太後,道:“母親,這是兒子的一片孝心。”


    他話音輕柔中帶著幾分平靜的期望, 似乎在暗示太後接受他的孝心,立刻將丹藥服下。


    然而太後瞥一眼那小小的瓷瓶, 麵色慘淡, 遲疑地望著他, 按下方才的心虛和驚訝,短促地笑了聲,道:“陛下一下有心, 我明白, 到夜裏便服。”


    李景燁靜靜望著她,麵上的笑容一點點收斂,溫和的麵目漸漸冰冷。


    杜衡從榻上撐著起來, 大步到跟前跪下,沉聲道:“陛下正值盛年, 不該墮於此道, 更不該以此獻與太後,臣請陛下收迴。”


    “這是朕的孝心。”李景燁將目光轉向跪在身前的杜衡, 平鋪直敘地重複方才的話。


    太後已察覺他情緒的變化,猶豫一瞬, 終是慢慢伸手握住那瓷瓶,喘著氣道:“母親明白, 是大郎的好意, 這便服下。”


    一聲“母親”與“大郎”,令李景燁目光微閃,麵色有一瞬間柔軟。


    然杜衡卻不肯讓步, 仍直挺挺跪在地上,沉聲道:“陛下一片孝心,日月可鑒,然沉迷丹道方術仍是不妥,請陛下收迴,若要向太後盡孝,亦可換別的法子。”


    李景燁慢慢閉上雙眸,深吸一口氣,蒼白的麵頰再度泛起不正常的紅暈:“朕的好意,就這樣一文不值嗎?”


    “陛下,臣並無此意!”杜衡重重叩首,態度卻仍舊堅決,“隻是盼陛下莫誤入歧途。”


    他為人素來剛直不阿,平日裏若有不妥,即便是小事,也大多會當麵提起,更何況今日忽然發現皇帝年紀輕輕,竟已開始尋民間道人入宮煉丹。


    “夠了。”李景燁雙眉緊擰,右手握拳捶到案上,“杜相公說朕誤入歧途,要朕換別的法子盡孝,朕是不是該親自到皇陵,到幽州去,將令月和六郎請迴來?”


    “大郎,你舅舅他沒別的意思——”太後心知方才的談話定已被他聽到了,正焦急不已,喘著氣要勸,卻被直接打斷。


    李景燁霍的起身,居高臨下望著杜衡:“朕貴為天子,卻要處處為杜相公馬首是瞻,杜相公讓朕改,朕便得改,是不是哪一日杜相公以為朕這個皇帝做得不好,還要仗著兩朝老臣和宰相的身份,廢了朕?”


    “陛下!杜相公一心忠於朝廷,其心天地可鑒!”太後聽得驚駭不已,已顧不得虛弱的身體,掙紮著起來替兄長辯解。


    “是,杜相公忠於朝廷,卻不忠於朕!”李景燁冷笑出聲,一貫溫和的麵容顯出幾分猙獰與扭曲,眼裏深藏多年的憎惡與不滿更是顯露無疑,“若沒有朕,你們還有六郎,是否換六郎來坐這皇位,反而更令你們如意?”


    他不知想起了什麽,眼眶微微泛紅。


    杜衡被他一番話說得震驚不已,跪在地上幾乎忘了禮儀,抬起頭直愣愣盯著他,似乎第一迴 知道這個嫡親的外甥心裏竟對他有這樣深的芥蒂,蒼老的眼裏慢慢流露出失望與頹然。


    多年的殷切期盼與一番心血終究隻換來滿腔怨懟。


    他默默垂下頭來,雙手撐在身前,心裏有千言萬語,卻如鯁在喉,最終隻沉聲道:“陛下如此誤會,臣無話可說。”


    李景燁一手抓著床柱穩住身形,頓了片刻,才將情緒緩和下來,一麵轉身提步往外走,一麵吩咐身邊人:“杜相公為大魏操勞多年,殫精竭慮,勞苦功高,如今年事已高,又逢身子不適,準其留在府上靜養,明日起,就不必入朝中了。”


    雖未革去官職,仍保留著最後的體麵,卻已是明著要架空他手中的權柄,從此不再問政事了。


    杜衡閉著眼擰著眉搖頭,慢慢叩首道:“臣任憑陛下處置,不敢有怨言。隻是方才的話,臣也不會收迴,懇請陛下遠離小人,莫聽讒言,迷途知返。”


    李景燁沒聽到似的,繼續大步往外去。


    “大郎!他是你親舅舅,從小便輔佐在你身邊的親舅舅呀!”太後滿麵是淚,狼狽地從床上掙紮著起來,卻一脫力,猛地栽在地上。


    李景燁腳步微頓,慢慢轉過頭來,對上母親老淚縱橫的麵孔,緊抿的薄唇不由微微翕動。


    他猛地撇開眼,衝殿外守著的宮人揮手,令她們入內伺候,便不再逗留,徑直走出。


    ……


    承歡殿裏,麗質同裴濟鬧了不一會兒便覺累了,隻得將他被縛著的雙手重新放出,任由壓抑了多時未能盡興的他帶著換了位置,折騰起來。


    然而到底還是白日,人多眼雜,二人也不敢如夜裏一般放肆,隻纏了大半個時辰便偃旗息鼓。


    裴濟自不覺饜足,抱著她起來時仍意猶未盡,廢了大力氣才克製著不繼續。


    穿戴好後,麗質將臉靠在他左肩上,雙臂抱著他的腰,軟軟問出心聲:“三郎,你這兩日還來看我嗎?”


    方才將話說開,此刻她便毫無顧忌地將心思袒露在他麵前。


    裴濟聽出她話中的期盼之意,不覺心頭一熱,眼神也跟著黯下,擁著她柔軟的身軀便是一陣交吻。


    “來,今夜就來,方才在清思殿我已說了今日留在宮裏值守,等著我。”


    麗質點頭,微笑望他,彎起的杏眼裏波光盈盈,格外動人。


    裴濟吻了下她的眼,拇指從她豐潤的唇瓣下輕輕摩過,這才轉身從窗邊離開。


    自承歡殿後的矮牆翻過,便到明義殿附近。石泉已躲在暗處等候多時,見他出現,忙上前,麵色凝重道:“將軍,方才清思殿裏出事了,大長公主才從長安殿出來,找了將軍許久,見找不到人,便先迴府了,讓轉告將軍,千萬莫卷進陛下與太後的事之間。”


    裴濟一聽,目光一凝,邊往左藏庫方向走,邊聽石泉壓低聲將方才他走後,清思殿的事說了一遍。


    竟是因鍾妙雲而起的爭執。


    他心裏一凜,下意識想起麗質,隨即拉迴心思。


    陛下與太後間的嫌隙,當算家事。他雖是皇親,卻鮮少插手皇族之事,更管不了天子的事,況且,他早已不是從前那個問心無愧、毫無隱私的他了。他有了不能為外人道的秘密,也有了要暗中護著的人,更不會輕易將自己牽扯其中。母親的囑咐,更多的應當是怕他不知情況,一時不察,犯了忌諱。


    二人快步朝九仙門的方向行去,誰知經過金鑾殿附近時,卻見幾個內侍低著頭迎麵而來,個個麵色緊張,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議論著什麽,偶有隻字片語飄來,令人心驚。


    “……不知怎麽,吵起來……”


    “……應當是下了狠心……直接將人趕迴去……”


    “……身子不適,不理政事……”


    “……兩朝老臣……”


    裴濟猛然收住腳步,叫下那幾人便是一番詢問。


    那幾人麵麵相覷,支支吾吾半晌,慢慢將方才聽說的事道出。


    陛下同入宮探望太後的杜相公起了爭執,互不相讓,最終陛下下令,以杜相公勞苦功高,又已年邁體弱為由,從此留在府中養病,不必再理政事。


    那幾人每說一句,裴濟的臉色便凝重幾分,最後已是沉如寒冰:“可知是何故起爭執?”


    其中一個年長些的內侍迴:“老奴不敢探聽陛下之事,不知何故。隻是,隱約間好似聽聞陛下專程往大角觀去,替太後向袁天師求來丹藥,杜相公頗有微詞……”


    裴濟心頭一跳,幾乎一下便能猜到幾分。民間來的丹藥,陛下竟送到太後跟前去了,依杜相公的脾性,自要諫言……


    他不再多言,隻問了句陛下是否已迴紫宸殿,得了肯定迴答後,便轉身往紫宸殿去。


    “將軍!”石泉慌忙追上來,壓低聲道,“大長公主吩咐,不讓將軍牽扯進此事!”


    裴濟肅著臉搖頭:“母親說的是與太後的事,杜相公不一樣。”


    杜衡是陛下的長輩,也是在朝的老臣之首,多年來一心以國事為重,除了陛下外,朝中半數朝臣都以他的話為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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