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拾翠殿中,一片漆黑寂靜。


    李景燁靜靜仰臥在床上,唿吸綿長而平穩。


    蕭淑妃側臥在黑暗中,無聲地瞪著仰臥在身邊的男人,許久未能入睡。


    這是她入宮多年來,第一次與他同眠時,未曾感到安心與歡喜。


    已經幾日過去了,徐賢妃的話非但沒從心底慢慢淡去,反而愈發深刻地印在腦海裏,既像擺脫不掉的夢魘,更像一盞幽幽蠟燭,引著她慢慢看清從前不曾看清,或者說不願看清的東西。


    身旁的男人,她依賴、仰慕了多年的男人,好像正不斷身體力行地向她證明,賢妃的話,一點也沒錯——他的的確確是個冷漠又自私的人。


    心中已積累多年的感情正搖搖欲墜,令她惶恐而不知所措,甚至隱隱生出退意。


    從前的她一人在宮中,無所顧慮,一心侍奉他左右,隻要得到他一點點開懷與讚許,便覺足夠了。


    可現在不同了,她已有了嗣直,往後不但要替自己考慮,更要多替孩子謀劃……


    黑暗裏,原本平靜安睡的李景燁忽然躁動起來。


    他雙眼仍緊閉著,眉心卻不自覺擰起,四肢時不時震一下,口中更是忍不住喃喃。


    “麗娘,你迴來,快迴來!”


    蕭淑妃撐起身,拿了絲帕替他擦額角的冷汗,聽到這一聲喚,動作頓住。


    她第一次沒感到嫉妒與酸澀,反而一陣心寒與惶恐。


    今日他將貴妃遣迴鍾家,宮中的謠言已更加甚囂塵上,人人都道陛下已厭棄鍾貴妃,其中嘲諷、幸災樂禍、落井下石的意味,連她都聽不下去。


    他既然舍不得貴妃,又何必讓她遭那麽多委屈,那麽多非議?


    她咬著下唇,直到痛意令腦海清醒,才伸手輕推他:“陛下,醒醒。”


    李景燁魘得不輕,又焦躁不安地左右轉動腦袋,胡亂喊了兩聲“麗娘”和“賢妃”,這才猛然驚醒,一下睜開眼。


    他無神地瞪著眼前的女人,好半晌才迴過神,吃力地撐起身,晃了晃腦袋,接過淑妃手中的絲帕,擦拭額角的汗。


    “朕方才沒嚇著你吧?”


    他的嗓音帶著沙啞,聽來是溫和的安慰,實則卻透著隱隱的戒備與不安。


    方才做了場噩夢,醒來的那一刻便已忘了大半,此刻隻依稀記得是在承歡殿裏,麗質衝他笑得開懷,讓他忍不住想將她抱到懷裏。


    可才伸出雙臂,尚未觸碰到她的衣角,周遭的一切就都變成陰暗清冷的仙居殿。


    麗質麵上的笑不見了。


    她冷若冰霜地望著他,不等他擁抱,便徑自轉身,飛快地離他遠去。


    他下意識想跟著追上去,卻被眼前忽然出現的徐賢妃擋住去路。


    她麵色陰森可怖,蒼白凹陷的麵頰上雙唇翕動,無聲,卻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那句令他驚恐不安的詛咒:“你,會,遭,報,應。”


    ……


    仙居殿與拾翠殿離得極近,此刻身在拾翠殿中,令他不由後背生寒。


    蕭淑妃斂下神色,微笑著搖頭:“妾不曾嚇著,倒是陛下,似乎睡得不大安穩。”


    她步下床去,親手倒了杯茶來:“陛下可要請張禦醫來看一看?”


    李景燁接過茶盞的手一頓,麵色也倏然冷下。


    他將杯中微涼的水一飲而盡,略重地擱在床頭案邊,搖頭道:“不必了,朕沒事。”


    近來他屢屢讓張禦醫來看診,卻總看不出到底如何,每每都隻說是憂思過度,心浮氣躁所致,多日湯藥飲下來,半點沒有好轉的跡象,白日乏力的症狀反而加重了。


    若不是已由張禦醫看了多年,他幾乎就要將其當作庸醫,直接趕出大明宮去了。


    額角仍突突跳個不停,他心底一陣煩躁,急需一處發泄的出口。


    眼看夜已深,他卻不願再留在此處。


    “元士,備輦。”


    “這麽晚了,陛下要去哪兒?”蕭淑妃跪坐在床邊問。


    李景燁已經起身披衣,聞言草草拍了拍她的手:“朕想起還有些政事要處理,先迴紫宸殿去了。明日再來看你。”


    說罷,連燈也不點,踏著黑暗便匆匆離去。


    蕭淑妃直直跪坐著一動不動,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黑夜裏,才開口輕喚:“蘭昭。”


    才進來守在外間的蘭昭應聲過來:“娘子。”


    “明日讓人迴去,請母親入宮一趟吧,我有些話想同母親說。”


    ……


    寬闊寂靜的宮道上,李景燁坐在步輦上,從仙居殿外遠遠經過。


    整座宮殿都隱在黑暗中,唯有黯淡月光灑下,映出模糊的白牆、青瓦與紅柱。


    他心口猛地跳動不安,不由捏緊扶手,開口催促:“行快些!”


    抬著步輦的內侍聞言忙一麵盡力維持平穩,一麵加快腳步。


    也不知是否因走得太快,其中一個引路的內侍手中的燈忽然滅了。他身邊抬步輦的內侍眼前一黑,一腳踢到一塊碎石,腳下不穩,一個趔趄,肩上的擔子差點滑脫出去。


    李景燁隻覺猛一顛簸,整個人不受控製地往一旁栽去,忙牢牢抓住扶手,這才沒從步輦上摔下。


    眾人紛紛驚唿,都嚇得不輕,忙將步輦放下。


    那兩個內侍撲通跪下,四肢打顫,求道:“求陛下恕罪!”


    何元士也嚇得不輕,一麵低斥二人兩句,一麵躬身替他們說話:“陛下,這兩小兒一時疏忽,絕非有意。”


    李景燁心煩意亂,無心責罰二人,隻不耐地將他們斥退,令換了二人來補上。


    內侍們再度將步輦抬起,眼看就要遠離仙居殿,他卻忽然揮手將何元士召近。


    “元士,賢妃——不必留著了。”


    他煩躁地按揉額角,出口的話音極地,除了何元士外,連前後跟著的內侍都聽不到。


    “你親自去辦,別讓旁人知曉。”


    何元士嚇得背後一陣冷汗,隻得壓著恐懼,無聲應下。


    陛下登基這些年,雖疑心日重,脾氣日躁,到底也不曾殺過身邊的人。


    就連先前的芊楊,也是交給六局照例處置。


    如今,他已愈發讓人膽寒心悸。


    ……


    已近子時。


    裴濟伏在麗質身上,輕輕吻著她的脖頸與雙肩,感受著最後的餘韻,遲遲不願退開。


    燈台上的紅燭方才沒被吹滅,此刻燃燒殆盡,跳動的火苗猝然消失,餘下最後一絲燈芯,冒出一縷青煙。


    屋裏一下陷入黑暗。


    麗質伸手推身上的人。


    裴濟慢慢翻身下去,卻抱著她不肯放手,直帶著她翻過身來,伏趴在自己胸口處。


    她懶得動彈,便乖順地枕在他堅實的肩上,一手按在他心口處,感受著底下強有力的跳動。


    混沌的神思慢慢歸位,她腦中恢複清明,漸漸想起白日的事,仍想驗證一番,便拿指尖有意無意勾他的胸口,道:“今日我見陛下的模樣,似乎有些不對勁。”


    裴濟隻覺胸口被勾得一陣酥麻,下意識握住她那隻不安分的手,正湊到唇邊輕吻,聞言頓了下,漸漸肅起臉,點頭道:“不錯,我也感覺到了,今日入宮,也恰問了太後。”


    麗質抬頭,將下顎擱在他的胸口,問:“太後如何說?”


    皇帝的起居飲食起居一直都有內侍省管著,而嬪妃們則有六局二十四司負責,就連掌管宮務的蕭淑妃也不敢過問皇帝的事。滿宮中,唯有太後能知曉些。


    裴濟枕在軟枕上,撫著她柔軟滑膩的麵頰,蹙眉道:“太後也不大清楚,隻知陛下近來已請了幾迴禦醫,卻都說不出什麽來,似乎是心中積鬱,身子虧空。”


    白日太後說起此事,也不乏擔憂。可是他們都心知肚明,陛下這樣的性子,近來日益敏感,隻怕身子虧空也多是思慮過重的緣故。


    太後先前本還有心替賢妃說話,勸陛下消氣後便將她的禁足解了,可後來聽說,正是那日從仙居殿出來後,陛下才越發不對勁,反倒不敢多管了。


    “過兩日,我父親打算往私下勸一勸陛下,稍放寬心,聽張禦醫的話,修身養性,慢慢調養。”


    他料別人的話陛下恐怕聽不進去,本打算親自去勸,可父親恐他因此與陛下生嫌隙,便令他暫時不動。


    他們自然都希望陛下能慢慢好轉,恢複從前的樣子。


    他壓下心底莫名的,難以啟齒的矛盾,望向趴在自己胸口的女人,眼神悄然黯淡。


    即便被遣迴娘家,她似乎也關心著陛下。即便恨陛下,她也仍是陛下的嬪妃。


    而他,隻能躲在陰暗處,偶爾與她親近便已萬分不易。


    這樣的處境,令他挫敗不已,甚至隱隱開始期望絕不可能的事。


    麗質卻沒注意他的目光,唇邊勾起一抹嘲諷的笑意:“三郎,你說,陛下會聽旁人的勸嗎?”


    裴濟沒說話,擱在她背後撫摸的手掌頓住,灼燙的溫度源源不斷傳遞至她肌膚間。


    會不會聽,他們心中都明白。


    若聽得進勸,又怎會到今日這般地步?


    麗質側過臉,將左耳貼近他胸口,聲音極低:“如果有一天,他已變得昏聵無比,誰也不信,隻沉迷享樂,連政事也不理了,你還會如此忠心地維護他嗎?”


    裴濟一顫,渾身肌肉倏然繃緊,震驚不已地望著她,似乎完全沒料到她會說出這樣膽大妄為的話來。


    如今的朝堂看似仍是一片平和,可暗裏,君主與臣子們已漸漸離心。太平盛世的表象下,似乎有暗潮洶湧,一旦哪一天失衡,便會爆發劇烈衝突。


    他一點也不希望這一天的到來。


    可不知為何,他的心底竟然生出一絲微不可查的期待。


    第66章 臉紅


    黑暗裏, 裴濟沉默許久,漸漸有些恐慌,不由要責備自己方才那樣荒唐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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