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擊鞠


    與來時相當, 從圍場趕迴溫泉宮時,也隻花了不到半個時辰。


    因今日還有馬球賽,是以李景燁未曾迴宮, 而是直接領著眾人到北繚門外的大球坊去了。


    內侍省與六局的人早已將一切布置好,待皇帝上看台就坐後, 內外女眷、朝臣們便也跟著落座。


    因懷孕而未去獵場的蕭淑妃也早等不及了, 巴巴兒地感到大球坊, 正待給李景燁行禮,已被何元士親自上前攙扶起來。


    她麵容端方,緩緩起身, 正要如往常一般往李景燁身邊的座位行去, 卻忽然見他身邊除了麗質以外,原本該留給她的位置,不知何時已被人先占去, 那人不是別人,卻是從來清高自持, 不與旁人爭鋒的徐賢妃。


    她的腳步一下頓住了, 遲疑地望著賢妃的位置,心中異樣。


    徐賢妃像不曾察覺她的目光一般, 牢牢端坐著,與眾人一同望向場中已經策馬駛來的數十名年輕侍衛。


    馬球賽前, 羽林衛中選出的數十名侍衛要先在場中向皇帝與大臣們展現一番精湛的騎射技藝。


    這些侍衛們多是羽林衛中少數的平民子弟,經千挑萬選才入了羽林衛, 成為天子近侍。為使其日後能有更多晉升的機會, 裴濟自去年任大將軍後,便親自請求李景燁準許每年秋獵時,能讓左右羽林衛中這些最拔尖的平民子弟在眾人麵前一展風采, 若能得幾分賞識,也不至錯失良才。


    因有了這唯一一個越過勳貴子弟在皇帝麵前嶄露頭角的機會,羽林衛中的平民子弟幾乎個個使出渾身解數,此時他們高超的技藝已令眾人挪不開眼。


    就連李景燁似乎也專心致誌地望著場中,頻頻點頭讚賞,待一名能馬上三箭齊發的侍衛奔馳而過後,更是直接命人厚賞。


    蕭淑妃四下而觀,見無人替自己解圍,隻得捏了捏衣角,強作從容地往徐賢妃身旁的座位上去坐下。


    李景燁似乎這時才分出心神來,仔細打量一眼蕭淑妃,問了她兩句昨日的情況,又命何元士替她在坐榻上多放兩個靠枕,這才令她稍覺安慰。


    麗質始終冷眼旁觀。


    到此時,她幾乎能感覺到徐賢妃不同以往的變化,似乎因為什麽事,忽然下定決心一改以往的冷淡疏離,主動親近李景燁,欲與淑妃爭高低。


    她知道賢妃對李景燁應當沒有太多感情,雖疑惑到底何事令其一夕轉變,卻並不十分緊張。


    若能將李景燁的心神從她身上分出些,她反而樂得自在。


    隻是不知為何,她想起先前裴濟異樣的表現,隱隱覺得此事與他有關。


    場中侍衛們的展示仍在繼續,她心不在焉地慢慢用了些桌案上的飲食,趁眾人注意力都在別處時,悄悄瞥一眼坐在階下不遠處的裴濟。


    裴濟仿佛有所察覺,也正不經意似的看過來。


    二人視線在空中對上一瞬,隨後又各自移開。


    麗質忽然想起徐賢妃將李令月身邊的人統統杖殺之事,直覺她的異樣轉變恐怕與裴濟有些幹係。


    半個多時辰後,羽林衛軍終於一一策馬下場。


    李景燁見軍中氣勢如此磅礴,將士技藝如此精湛,心中大悅,先賞賜一眾軍士們,隨後又當著重臣的麵大大誇讚裴濟:“子晦真乃少年英才,從前羽林衛士氣不振,朕記得先帝還在時,甚至動過要裁撤羽林衛,令立神武軍的念頭,最後被徐大相公勸下。如今到了子晦手裏,幾乎算起死迴生,重整氣勢了。朕看,你日後必成國之棟梁!”


    裴濟麵不改色,既不沾沾自喜,也不羞愧窘迫,隻從容起身,衝皇帝拱手,沉聲道:“為大魏與陛下效忠,都是臣分內之事,不敢擔陛下如此誇讚。”


    李景燁笑著擺手,道:“你不必總是自謙,咱們兩個既是君臣,更是表兄弟,實在不該如此生疏。一會兒擊鞠,你可得全力以赴,不許讓著朕。”


    說罷,他已起身,往階下走了兩步。


    眾人都明白,皇帝已準備親自上場打馬球了。


    往年有睿王在,這一場馬球賽多是他與裴濟二人各自領隊,李景燁則與太後等人坐於看台上觀戰,今年睿王已遠赴幽州,太後亦不曾前來,他似乎未覺不適應,反而早已決定親自下場。


    內侍們見狀,忙捧著擊鞠的袍服上前,給陛下與其餘二十來人披上,將袖口緊緊紮起。


    袍服分兩色,李景燁著褐色,裴濟著白色,儼然已被分作兩隊。


    與此同時,場中兩邊也分別架起兩道丈餘高,刻金龍的木板牆,下部各有一一尺大小的球洞,洞後結網。教坊龜茲部的鼓手們也各自在兩邊球門下站定。


    另有承旨、衛士等或各自守門,或周衛球場,或手持小紅旗等待唱籌。


    大魏人不論男女,都愛擊鞠,此時眾人一見雙方都已在準備,個個都起了興致。


    麗質也難得生出幾分期待。


    這兩日總聽聞裴濟騎射如何了得,卻總沒機會好好看一看,眼下他要下場擊鞠,自然想見識一番。


    李景燁已拿起一柄雕飾彩紋的偃月形鞠杖,正慢慢揮動著舒展四肢。


    蕭淑妃見狀,捧著腹部小心起身,上前溫聲道:“擊鞠一向激烈,陛下小心些。”


    李景燁試了試揮動擊杖的姿勢,側目微笑,略有幾分蒼白的臉上閃過少有的意氣:“無礙,朕知道分寸。你不必擔心,且顧好自己,千萬別靠近場邊,隻坐著就好。”


    他這般仔細囑咐,令淑妃先前心底的難堪已消去大半,麵上的笑意也愈發溫柔。


    李景燁看一眼場中,忽而轉身看向坐在看台上的麗質,笑問:“麗娘還未觀過宮中的擊鞠賽吧?你猜猜,一會兒朕與子晦,誰會贏?”


    話音落下,不遠處也正握杖伸展四肢的裴濟動作悄悄慢了下來,仔細地聽著這邊的動靜。


    麗質看一眼裴濟,眼神微動,隨即轉向李景燁,抿唇笑道:“妾的確不曾看過宮中的鞠賽,陛下既要妾猜,妾便猜——裴將軍會贏。”


    裴濟的身軀微不可查地僵了僵,握著鞠杖的手也骨節泛白。心底似乎有幾分惶恐的緊張與按捺不住的雀躍同時滑過。


    其餘人也有些錯愕,唯有賢妃麵不改色,目光自麗質麵上緩緩掠過。


    李景燁挑眉,心底有一絲極淡的不快閃過,隨即輕笑道:“那朕可得好好讓你見識一番,當年朕還是太子時,可是曾領著四位宗室子弟擊敗過吐蕃使臣帶來的十人擊鞠隊伍的!”


    隻是後來做了皇帝,便不大下場,因此也從未與裴濟在場上正麵交鋒過。


    徐賢妃忽然道:“不錯,此事當年在長安還曾傳為一時美談。貴妃不知此事,妾卻是記得的,今日的鞠賽,妾猜定是陛下會贏。”


    麗質笑道:“原來如此,倒是妾孤陋寡聞了,可是陛下,”她忽而走近兩步,在李景燁耳邊輕聲道,“昨夜那樣龍精虎猛,令妾到現在都渾身乏力,實在令妾氣不過。”


    李景燁這才覺心底那一口氣順了,不由垂眸打量她一眼,撫了撫她白皙間透著紅潤的麵龐,笑道:“原來在使性子呢。”


    麗質眼波流轉,斜睨他,道:“陛下若贏不了,今日就別到玉女殿來了。”


    她話音不大,卻正好讓半丈外的裴濟聽到,令他不由手上動作一滯。


    李景燁不疑有他,開懷笑道:“好,你且等著,今日朕就讓你瞧瞧朕的厲害。”說著,又轉向裴濟,揚聲道,“子晦,可不許讓著朕,你們統統都全力以赴才好。”


    裴濟垂眸,領著身後的白袍鞠手們拱手道:“臣不敢欺瞞陛下,定全力以赴。”


    一行人遂在激昂的擂鼓聲中步入場中,各自握杖上馬,於唱聲與鼓點聲中,齊齊出動。


    裴濟與李景燁二人幾乎同時執杖,往場中那一枚不過成年男子拳頭大小的木質鏤空彩球橫掃而去。


    不知是否因為方才的話,裴濟果然沒有半點退讓的意思,一上來便使出平日舞刀弄槍的力道,趁李景燁不察時,將鞠球搶奪過來,隨即擊給另一白袍鞠手,自己則快馬往球門處去。


    今日上場者多是勳貴子弟,雖偶爾懼天威,卻比尋常軍士好許多,加之見裴濟如此一絲不苟,一時也放了心,激起了勝負欲,不由自主便認真起來。


    不多時,幾番配合之下,裴濟已近球門,恰接旁人擊來的鞠球,猛力一抽,便精準投入球門之中。


    衛士忙舉小紅旗唱籌。


    李景燁自登基後,已習慣身邊的人無論如何交代,總還是因身份而刻意讓著他,此刻見裴濟如此,稍愣了愣,隨即反應過來,勉力凝神靜氣,瞅準時機,將鞠球搶奪過來。


    不出片刻,褐袍一隊也擊入一球。


    看台上的眾人登時有些沸騰,場邊鼓手們擊鼓似乎也更急促了些。


    原本因有陛下參與,眾人隻以為結果並沒有懸念,可眼下的情形,卻有些說不準了。


    就連麗質也暗暗緊張起來。


    方才她看似是開玩笑,實則心中的確是那樣想的。


    她雖不知這二人擊球實力如何,卻知道李景燁因昨日多飲了鹿血,不曾好好修養,今日看似精力充沛,其實已有些不濟了,隻是他自己未曾察覺罷了。


    而裴濟身強力壯,不曾縱欲虧空,又常年習武,就是靠體力,也能勝過一籌。


    若李景燁當真輸了,隻怕今日真的就不會去玉女殿了,如此正中她下懷。


    眼看兩邊的進球數緊緊咬著,你方一球,我方即刻跟上,小半個時辰過去,已是各自三球,成了平局,麗質心跳也快了起來。


    這時,一陣急促鼓點傳來,隨即便是唱籌的衛士高聲提醒:還餘半刻,鞠賽便要結束。


    此時雙方都已大汗淋漓,聞言卻同時打起精神來。


    裴濟麵色沉肅,眼看鞠球就要飛至不遠處,忙催動身下馬兒,一手揚起鞠仗,就要上前擊打。


    他一時分不清,到底是因為自己一向不屑阿諛奉承,不喜主動退讓,才如此全心投入,還是因方才那女人說的話。


    他隻知道心裏那個要贏下比賽的念頭堅定如磐石,不能扭轉,如今隻差這最後一擊了。


    另一邊,李景燁自然也不肯放鬆,幾乎同時掉轉馬頭,追趕過來。


    隻是他此刻已有些體力不支,眼看隻差這一球,才竭力支撐著,正與裴濟並駕齊驅時,二人舉起的鞠杖觸到一起,以力相抗。


    但聽台上眾人一聲驚唿,隻見李景燁不堪力道,手上一鬆,鞠杖竟是一下被擊飛出去。


    緊接著又一聲驚唿,裴濟已經趁勢將鞠球精準地打入門中。


    衛士忙高聲唱籌,宣布結束。


    白袍一隊多入一球,險勝褐袍一隊。


    李景燁麵色有一瞬僵硬,隨即放緩速度,行到場邊翻身下馬,衝一旁的裴濟笑著讚了句:“不錯,今日朕甘拜下風。”


    裴濟躬身:“不敢,陛下昨日狩獵,今日又擊球,臣卻不曾狩獵,這才能小勝一球。”


    旁人見皇帝誇讚,這才敢歡唿雀躍起來。


    李景燁命賞賜白袍眾人後,由何元士微微攙扶著迴到高台上,麵色又是一瞬難堪與思慮。


    麗質靠近到他身邊,柔聲低語:“裴將軍果然是軍中翹楚,樣樣俱佳,堪為陛下所用。”


    李景燁頓了頓,隨即覺得心中稍快。


    麗質說得不錯,他是天子,本不必與人爭鋒,隻需學會禦下,便能得天下英才效力。


    樣樣與旁人爭奪頭籌,是他手下的臣子該做的事,他是天子,輸贏之事看淡便可。今日輸了,落在臣子們眼中,還能得個寬仁的名聲。


    他遂笑了笑,飲了兩口水,側目道:“朕輸了,麗娘你當如何?”


    麗質嗔道:“自然讓陛下今日便別來玉女殿了。”


    李景燁挑眉:“你舍得?”


    麗質不迴答,隻道:“陛下是天子,一言九鼎。”


    他眼神微眯,片刻後,無奈笑道:“罷了,今日饒你一迴,不去便不去。”


    人群之中,蕭齡甫父子已在拿此事大肆讚揚陛下心胸寬廣,寬仁禦下,實為明主。幾位老臣不約而同交換視線,微微蹙眉,卻不曾出言製止。


    而裴濟則被方才的幾個白袍鞠手左右簇擁著慢慢迴到座上,素來冷淡的麵上難得露出一絲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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