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月點頭,麵頰上的小小胎記也跟著晃了晃:“都照小娘子的吩咐,撒了海棠花瓣,半個時辰前便送到各處去了。”


    麗質將手中鑷子放迴妝奩,又撚了些胭脂抹在唇間,聞言勾唇笑了笑。


    銅鏡中映出她完美無瑕的麵龐,妝容之下,比平日更嫵媚妖豔,勾得人心神俱顫。


    ……


    酉時三刻,裴濟照例自崇明門附近開始一路往各處巡查。


    羽林衛中有規矩,每夜需有一位郎將以上職銜者在宮門處駐地中值宿,裴濟亦不例外,逢七留守,一月三次,從無例外。


    今日七夕,又恰逢七,正是他留下值守的日子。


    因宮中歡宴,四處掛了彩燈,還有不少暗懷心思的宮人悄悄在樹梢上、彩燈下掛了絲帶、紙箋等,盼著有年輕未娶的侍衛能將其摘下,好成就一段姻緣。


    羽林衛中的將士們多年輕氣盛,麵對這樣的盛景,難免有幾分意動,值守的時候,自然也有些渙散。


    裴濟禦下稱不上嚴苛,卻絕不容怠慢,一路巡查下來已整頓了好幾處,平日裏本就有幾分涼薄的俊顏愈發沉了。


    一直行到望仙觀附近,他的臉色已經徹底冷了下來。


    這附近山腳下,本沒有設值守處,那日睿王悄悄潛入觀中後,他才借著太液池邊夜裏人煙稀少的緣由,在望仙觀的山腳下多設了一處。


    今日這處留守的四人,不但未如往日一般肅立著等他前來,反而坐在道邊樹下的石凳上飲酒!


    他雙手背後,蹙眉走近,冷冷問:“這是怎麽迴事?”


    那幾人本都麵向西麵而坐,一麵端著陶碗飲酒談天,一麵聽著麟德殿傳來的忽隱忽現的樂聲,正覺愜意,一聽他聲音,鬆懈的心神下意識便緊繃起來,齊刷刷起身,立得筆直,衝他行禮:“大將軍!”


    幸好還沒望了軍紀。


    裴濟冷眼掃過這四人:“當值期間,私下飲酒,依軍紀如何處置?”


    那四人心中緊張,卻不敢動彈,隻直挺挺立著道:“稟大將軍,應當眾鞭撻,並處降職!”


    裴濟點頭,眼神自石桌上那兩壇酒上掠過,鼻尖竟莫名飄過一縷極淡的海棠幽香。


    他眉頭蹙得更緊,背在身後的左手也不由用力摩挲了一下指腹,隻道自己今日狀態不佳,竟有些糊塗了。


    “今日何故?”


    他自任大將軍後,羽林衛中一下紀律嚴明,無人敢隨意越界,今日如此,當有些緣故。


    果然,其中一人解釋:“稟大將軍,酒是蓮真娘子命人送來的,觀中服侍的宮人內侍們也都有,說是七夕佳節,與眾人同樂,娘子已請示過陛下,陛下也允了。”


    又是那禍水。


    裴濟心底劃過一陣複雜滋味,肅著臉道:“既是陛下應允,今日便不算犯軍紀,隻是莫要太過鬆懈才好。”


    那四人見他發話,大大鬆了口氣,連連應下。


    其中一個捧起酒壇,遞到他眼前,小心問:“大將軍辛苦,今夜值守宮中,是否也要飲兩口提提神?”


    壇子一靠近,其中夾雜著海棠香的酒意便撲麵而來,令他不禁抿緊唇角。


    另一人飲了酒,膽子比平時大了些,笑道:“娘子有心,體諒咱們不得去參加宴飲,便贈了這花酒來。”


    裴濟微不可查地皺眉,垂眸望著那半大不大的壇子。


    酒不多,四人分了也醉不了。


    隻是其中加了些花瓣泡著,可不就成了“花酒”?


    那女子實在矯情得很。


    別的妃嬪們賞賜饋贈,為了避嫌,也從不會涉及這些侍衛們。


    偏她不一樣,不但要贈酒,還非要多加那海棠花瓣,讓這一壇尋常的杜康酒都莫名多了幾分別樣的豔色。


    他腦中忽而閃過她衣衫上的幽香和那晚的綺夢,不由喉結滾動,隱隱生出口幹舌燥之感。


    他勉力別開視線,搖頭道:“罷了,你們自飲吧,我再去別處。”


    說罷,也不待其答話,便轉身大步離開。


    繞過望仙觀這座山坡,便靠近太液池邊的一片開闊之地。


    麟德殿居西麵高地,此時正燈火輝煌,樂聲不斷,傳至太液池邊,卻愈顯此處空曠,杳無人跡。


    裴濟自方才離開後,心中便總有幾分莫名的煩躁,一路皺著眉,失了方向一般行得極快,直到眼前一片粼粼波光之上出現一座熟悉的涼亭,才驚覺自己又行到了這處。


    自那日在亭中遇到那禍水後,他每迴巡查,都會刻意繞開,生怕再遇上她。


    可不知是否是他多心,自那日後,他繞行前都會不自覺遠遠望一眼亭中,卻再也沒見過她的人影。


    今日他無意間走近,正暗自懊惱,欲轉身離開,視線卻忽然被眼前的情形牢牢勾住。


    涼亭四圍的紗簾已被放下,正在水畔清風吹拂間飄搖。


    亭中燈燭映照出一道纖細婀娜的影子,投在翻飛的紗簾上,飄蕩之間,未見真容,便已搖曳生姿。


    亭中女子似有所覺,竟是轉過身來,伸出一手,撩開半邊紗簾,立在亭邊,衝他望來。


    明亮的燭光照出她一張嫵媚而風情的動人麵龐,正是那禍水一樣的女子。


    裴濟立在原地,垂在身側的雙手悄悄握緊。


    視線裏,那女子杏眼含情,熾焰般的唇邊揚起一朵豔如春日海棠的笑容。


    “今日四處宴樂,唯妾一人在此,將軍可要來飲一杯?”


    遠處絲竹靡靡,忽高忽低,襯得她連聲音都嫵媚動人。


    裴濟視線從她翩躚拂動的廣袖與裙擺間掃過,忽而又嗅到了幽香。


    他渾身緊繃,默了片刻,提步邁上涼亭石階。


    作者有話要說:  小裴將軍喝花酒去!


    第10章 樂舞


    太液池邊,夜色晴好。


    麟德殿中恢弘磅礴的樂聲越過高高的坡地,一路傳至太液池畔。


    寬敞的涼亭中,裴濟正襟危坐,麵無表情地望著眼前的嫵媚女子,手邊石桌上的一壺海棠花酒動也未動。


    隻見她立在正中空地處,隨著樂曲聲,伸出一隻纖細的胳膊,將插在發間的一支玉簪緩緩取下。


    原本綰做慵懶墜馬髻的烏發霎時傾瀉如瀑布,在半空中蕩出一道流暢的弧度,最後洋洋灑灑披落到肩背之上,在燭光下泛出比錦緞還鮮亮的柔軟光澤。


    玉簪細長,被她手中輕撚著遞到烈焰般的紅唇邊,兩片紅唇輕啟,若隱若現的潔白貝齒將那根細長玉簪叼住。


    白玉與紅唇,仿佛寒冰與烈焰,衝突著交織在一起。


    裴濟麵無表情地望著,巋然不動,看來不為所動,石桌之下,擱在膝頭的雙手卻悄悄攥緊了。


    他目光無聲自那一支橫亙在女子紅唇間的白玉簪上輕撫而過,喉結不由上下滾動。


    那是支海棠玉簪。


    他的鼻尖仿佛又嗅到了幽香,引得心中一陣躁動不安。


    麟德殿的樂聲幾度變換,終於換成一曲帶著西域風情的絲竹管樂。


    麗質迎風而立,一雙含春杏眼直勾勾望進他的眼眸中,紅唇邊笑容明豔,竟是隨著樂曲甩動廣袖,扭轉腰肢,踏著鼓點翩然起舞。


    胡樂奔放激昂,恰如她的舞步,輕快躍動,熾烈明豔。


    旋轉之間,她一身金紅相接的留仙裙裙裾飛揚,宛若一朵烈火中盛放的瑰麗花朵,豔煞眾生。


    裴濟有一瞬恍惚。


    七夕佳節,數百丈外的麟德殿,數百教坊伶人正給皇帝與嬪妃們獻上盛大歌舞。


    而這座孤零零的涼亭裏,他卻獨自欣賞著那禍水一般的女子一支驚豔獨舞。


    遠處飄來的西域樂曲漸至尾聲,明快激蕩的曲調也轉為輕緩悠長。


    麗質的舞步也隨之放緩,翻飛的衣擺慢慢落下,裹住纖軟如柳枝的婀娜身段。


    她一雙杏眼始終帶著不容忽視的烈焰,直勾勾望著裴濟,此刻腳步也隨著止息的樂曲,一步一步向著他的方向靠近,終在最後一個音符落下時,貼近他的身畔,如一隻歸巢倦鳥一般,軟軟伏下身去。


    兩具身體隔著輕薄布料摩挲著,帶起一簇如火的熱度。


    激烈的舞動過後,麗質歪坐在裴濟腳邊,咬著玉簪的口中不住喘息著,帶出一陣幽香的氣息,自他身畔縈繞而過。


    她伸手取下玉簪,一手覆在他擱在膝上捏緊成拳的大手上,微微攀附著,仰頭問:“裴將軍,妾這一舞如何?”


    裴濟沒說話,一動不動望著她,視線毫無波動,可被她攀著的那隻大手,卻溫度滾燙,身上的肌肉更是繃得緊緊的,宛如磐石。


    麗質未等到他迴答,杏眼裏閃過毫不掩飾的失望。


    她輕咬著唇,將一張因方才的舞動而泛起緋紅的臉頰伏到他膝上,失落道:“將軍既不飲酒,也不愛妾的舞,方才又何必要進這涼亭中來,令妾空歡喜一場。”


    裴濟默然,無聲閉了閉眼,像在自我悔悟。


    是啊,他為何要進來?明知道眼前這女子心思深沉,定不會安好心,他又何必自投羅網?


    分明是魔怔了。


    “娘子幾次三番出現在我眼前,究竟有何目的?”


    他忍住伸手將她推開的欲望,垂眸凝視石桌上白瓷酒壺,聲音低沉而隱忍。


    麗質倚在他膝邊,慢慢自斜坐的姿態變為半跪,上身攀著他蜿蜒而起,緊貼在他身側,一張嫵媚的麵龐湊近他眼前,盈盈杏眼像一汪春水,引他沉溺。


    “將軍難道不懂妾的意思嗎?”


    女子的聲音帶著說不清的憂愁與失落,聽得裴濟心底一陣控製不住的悸動。


    她的暗示已這般明顯,他哪裏還能不懂?


    若說最初那一次睿王闖進來時,她主動向他求援,是因知道他身份特殊,既能將睿王帶走,又不會鬧到皇帝麵前,那後來呢?


    她主動給他送手藥,給他的手下送酒,更主動邀他來飲酒,給他跳舞……


    大魏民眾開放,男女之間沒有太多忌諱,女子若看上那一位郎君,主動追逐者也並不鮮見。


    可眼前的女人不一樣。


    她是皇帝的女人,睿王也對她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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