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元士自芊楊開口的時候便知道,即便最後並未找到人,皇帝心中也會有所懷疑,遂早早先派人去查問了昨夜留在少陽院伺候的內侍和宮人,此刻才得了消息,聞聲忙上前,低聲道:“陛下,老奴已派人去問過了,昨夜睿王殿下的確曾離開過少陽院一個多時辰,後來是裴將軍送迴去的。”


    李景燁蹙眉:“與子晦在一處?”


    他昨夜的確曾囑咐裴濟,若能見到六郎,好好勸一勸,可那時候,裴濟當早已下職,仍然逗留宮中,與他平日作風不大相符。


    六郎離開一個多時辰,果真是與裴濟在一處嗎?


    想起昨日往長安殿去向太後請安時,太後冷淡的模樣,和今日朝會散去後,留下議事的幾位近臣說的話,李景燁心中湧起一陣煩躁。


    三個月過去了,他當日的衝動之舉,至今仍時不時被他們拿出來指摘。


    今夜他本打算留在紫宸殿中處理政務,此刻卻半點心思也沒有了。


    眼看殿外天色漸暗,他霍然起身,在殿中來迴踱步,終是道:“去望仙觀。”


    何元士低頭應是,轉身吩咐內侍們準備步輦。


    ……


    望仙觀中,芊楊一走,春月便巴巴跑到屋中,衝麗質道:“她果然出去了,看模樣,還刻意打扮了一下。小娘子,昨日的事難道就這樣過去,不必懲戒了嗎?”


    昨日芊楊那氣勢,對麗質哪有半點尊敬,不知曉的,還以為她是宮中的尚宮女官呢。


    麗質正歪在美人榻上納涼,聞言掀了掀眼皮,看一眼屋外的天色,道:“她是陛下派來的人,我怎會有資格懲戒?”


    她無名無份,連睿王妃也已不是了,不過是這道觀中的一位女冠罷了,若真論起來,連無品級的尋常宮女都比不上。


    況且,芊楊昨日敢闖進來,背後定有人撐腰。


    她是紫宸殿的宮人,身後的人自然隻能是皇帝。


    皇帝敏感多疑,即便已將人召進宮中臨幸,心中卻仍不放心,這一點,麗質已有體會,他會派人防著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皇帝的人,她如何懲戒?隻有等他自己來。


    夕陽西沉,夏日炙烤的熱度也散去大半。


    麗質自榻上緩緩起身,對著銅鏡仔細梳妝。


    春月見狀,便要替她取胭脂、螺黛、花鈿等用具來,麗質卻擺手示意不必。


    這張臉天生麗質,不施粉黛便能引人注目,傍晚霞光燦爛,實不必再多此一舉。


    況且,她此行另有目的,精心裝扮後出門,反而引旁人猜疑。


    她對著銅鏡左右端詳一番,隻沾了米粒大小的胭脂在唇上抹開,道:“手藥可備好了?”


    手藥有滋潤肌膚,養護傷口之效,雖比不上傷藥,卻能減少創口留下疤痕的可能。


    春月忙取出個巴掌大小的碧色瓷盒,道:“備好了,小娘子看一看。”


    麗質打開看了看,思索片刻,又拿鑷子夾了三兩片曬幹的海棠花瓣,撕得更細碎些,撒入盒中,重新蓋上,起身道:“走吧,入宮這樣久,我還未曾走近看過太液池的景色。”


    ……


    已是酉時,裴濟獨自從太和殿附近一路巡視至太液池附近。


    今日夜裏無需他留下當值,照慣例,石泉已先行離開,替他將馬牽到右銀台門外,他隻需沿太液池繼續西行,便可出宮。


    此時夕陽已幾乎沉到水麵之下,隻餘下漸漸朦朧的霞光映照在水麵之上。


    水邊有清風,吹去一日悶熱燥意,令裴濟不由放緩腳步。


    太液池在右側,過了清思殿,左側便是望仙觀所在的山坡。


    裴濟下意識抬眸看一眼,便迅速移開視線,腦中不由自主迴想起昨夜的事。


    不知為何,他覺得鼻尖仿佛又嗅到了那股女子身上的幽香,手掌與手背也跟著多了幾分灼燙,好像那蔥白指尖不經意劃過時的觸感還留在肌膚間。


    清涼微風吹拂而過,他卻像又迴到了昨夜那張床上堆疊的悶熱錦被之下,生生憋出一身熱汗。


    黑暗將天空遮蔽,他不由捏了捏垂在身側的左手,指腹用力摩挲,麵色也跟著陰沉下來。


    這是種從沒有過的感覺。


    從前他不喜旁人近身,尤其女子,這是從小就有的習慣,莫說是外頭的陌生女子,便是府中的婢女,也隻有小時候撫養過他的乳母能靠近他。


    他十六七歲的時候,府中也曾有過幾個容貌標致,年紀也小的婢女,時常與他“偶遇”,不是故意摔倒,便是落了手中的帕子,其中意味再明顯不過。


    換做別人家的年輕郎君,大約會順勢而為,將人弄進屋去。


    可他心中除了厭惡,從未有過半點波瀾,偶爾不小心指尖碰到一下,他甚至會好幾天感到不適。


    昨日那般,他雖也覺異樣,卻並沒有排斥與不適,而是一種夾雜著不屑,又令人隱隱難忘的燥熱與酥癢。


    他想起皇帝與睿王二人對那女子的迷戀,眼中閃過一絲懊惱,越發篤定那女子定是個蠱惑人心的禍水。


    他該離遠些。


    可這念頭才從腦中閃過,眼前的情形便讓他漸漸皺起眉頭。


    湖邊距離他數十丈的涼亭中,正立著兩個年輕女子,其中一個一身飄逸宮裝,梳著墜馬髻,迎風而望,恰被吹得衣裙貼身,顯出婀娜纖嫋之姿,又兼衣帶翻飛,仿似羽化而飛之態,正是他心中才想起的那一位。


    他停住腳步,欲悄然轉身繞行,可那女子卻似有所感應一般,忽然轉頭,朝他這一處看來。


    即使隔著數十丈距離,她的麵容映照在月光與涼亭燈光之下,也顯出一種朦朧的美,尤其一雙瑩亮的眼眸,像帶著無形的鉤子一般,緊緊鉤住他的視線。


    他渾身緊繃,僵立一瞬,隨即麵無表情前行,欲直接經過涼亭。


    她無品級,以他的身份,本也不需駐足行禮,如此擦身而過,也沒什麽失禮的。


    可那女子卻像是有備而來般,徑直自涼亭中出來,就立在道邊笑盈盈望著他,令他避無可避。


    “裴將軍。”她聲音仍是那般柔柔弱弱的,連側身盈盈屈膝的模樣,也嬌弱得令人恨不能上去將她扶起來,讓她靠在懷裏,“可算讓妾等到了。”


    裴濟心中一突,麵無表情看她一眼,不動聲色後退半步,像是沒聽懂她話中意思一般,蹙眉道:“已經入夜,娘子快些迴去吧,莫在外逗留。”


    他聲音極其冷淡,說得一板一眼,像個無情無欲的僧人。


    麗質的視線自他垂在身側,緊緊攥拳的雙手上劃過,絲毫不介意他的冷淡,反而上前一步,抬起水汪汪的杏眼,無辜地望著他:“可妾是專程為裴將軍而來……”


    裴濟站在黑暗中,連嘴角也跟著沉下了,正欲開口提醒她自己的身份,卻忽然感到左手上傳來一陣熟悉的觸感。


    柔軟,細膩,帶著微微的熱度,一下便激得他渾身過電了似的一顫。


    他下意識後退一大步,語氣不善:“娘子做什麽?!”


    麗質伸出的右手僵在半空,委委屈屈地望向他,杏眼裏一下湧出些許淚意。


    她瞥一眼他已飛速抽走的左手,低聲道:“妾隻是記得昨日見將軍左手上有傷,這才想給將軍送些手藥,畢竟將軍昨日幫了妾……”


    裴濟垂眸望一眼自己的左手,這才想起昨夜攀牆入望仙觀時,左手外側被粗糙牆麵剮蹭了一下,其實並未見血,連傷口也算不上,若非她說起,他已不記得了。


    習武之人,哪裏會在乎這個?偏這婦人矯情,裝得柔柔弱弱,也不知安的什麽心。


    他正打算拂袖離開,卻見她不知何時已伸出手心。


    那隻纖細柔荑之上放這個小小的碧色瓷盒,看來倒像是宮中常見的裝手藥的小盒子,他在母親壽昌大長公主處也見過。


    他蹙眉,並沒去接,視線順著她的指尖一點點移到她的腕上。


    也不知她是否有意,就這般微微抬高手,令原本遮蓋著手臂的衣袖順著肌膚滑落至臂彎處,將那一截嫩藕似的手臂露在月色之下,白皙如凝脂的肌膚間,赫然在手腕處多了幾道淡淡淤痕。


    那是昨日睿王捏過的地方,也是他用力握過的地方。


    茜紗床帳之中,二人吐息糾纏的畫麵再度在腦海中浮現,那纖細易折的觸感也仿佛又迴到了掌中。


    他喉結微微滾動,不動聲色移開視線:“娘子留著自用吧。”


    麗質卻不管他的拒絕,直接拉起他的大掌,趁他縮迴去之前,先將那小瓷盒塞過去,放手之前,還有意無意在他掌心輕輕撓了一下。


    她仰著臉笑望著他,分明杏眼中還有未消的淚意,頰邊的笑卻帶著幾分嬌俏的得意。


    瓷盒上還殘留著她手心的溫度,裴濟握在掌中,忽然覺得十分燙手。


    他直覺想將東西還迴去,可才要伸手,便見她那張精致又嫵媚的臉上露出受傷的模樣,動作便是一頓。


    隻這一瞬猶豫,南麵清暉閣旁,便能見皇帝的步輦正漸漸行近。


    皇帝顯然也瞧見了二人,坐在步輦上,雙眸微眯,問:“子晦,麗娘,你們在做什麽?”


    第7章 涼亭


    裴濟一頓,並未答話,將手中瓷盒握緊,先衝皇帝躬身行禮。


    他自然聽出皇帝平淡語調中的疑慮,正要開口解釋,卻見身邊的女子已然先他一步,行至皇帝步輦旁,仰著臉望著還未下來的皇帝,問:“陛下怎這時來了?”


    李景燁坐著沒動,也沒讓內侍將步輦放下,隻伸出手,捏住女子下顎抬得更高,借著月色和宮人手中的燈燭光輝打量她的神情。


    他麵色有些冷,看不出太多喜怒:“你不願見到朕來嗎?”


    麗質柔順地仰著臉,映著月光的杏眼裏流淌過一陣水色,一眨不眨地望著李景燁,語調中也帶了幾分難掩的幽怨:“妾哪裏不願?可陛下何曾入夜後來過妾這裏……”


    李景燁沒說話,隻眯著眼仔細看她片刻,忽而輕笑一聲,俯首在她唇上吻了下,令內侍們落下步輦,示意她上來。


    麗質依言提著裙裾跨步而上,要跪坐到一旁,卻被他伸手攬著腰直接坐在他膝上,胸前絲帶也被他撚在手中把玩。


    “子晦呢,你兩個怎麽遇上了?”他說著,又以指腹摩挲她唇瓣,“你怎不在屋中待著,跑到山下來了。”


    話是對麗質說的,他的目光卻看向了裴濟。


    裴濟麵對皇帝,目不斜視,餘光卻瞥見挨坐在皇帝身邊的女子雙手交疊著,若有似無地撫了撫,將腕上淤痕又露出了半寸來。


    他覺得手心裏的瓷盒仿佛更燙了,麵上卻仍沒有半點表情:“臣下職前巡查各處,恰遇娘子。”


    言簡意賅,與他平日的冷淡如出一轍。


    麗質唇角露出若有似無,意味不明的笑。


    皇帝望著裴濟,宮人內侍們低垂著眼,隻有裴濟一人看見了昏暗光線下那抹了胭脂的紅唇微微彎起嫵媚動人的弧度。


    她仿佛在提醒他,昨夜臨走前,他曾說過的話。


    “下迴娘子再來尋我,我會直接稟報陛下。”


    他食言了。


    李景燁點了點頭,看樣子已信了七八分,又問:“昨日你可見到六郎了?”


    這一迴,他的目光卻是看向了麗質,仿佛要自她細微的神情變化中看出什麽端倪。


    麗質微微一怔,心中警鈴大作,隨即悄悄掐緊指尖,在眼中憋出一層更透亮的淚光,故作堅強似的別開臉,不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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