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他還惦記那次扇扇肚子疼給她握住手的觸感,可他隱約中也明白,牽手的動作是不會被允許的,就藏在了心底。


    不知這個時節了,還會不會有柿子……市井街道間走久了,雲薑就想換個地方,像她曾經年少時整日在外麵胡玩一樣,想到哪兒就去哪兒,全憑心情。


    忽然,她腦海中閃過甚麽,便一笑,“我們去摘柿子。”


    雲薑自認,她不過是刺史府一位不起眼的客人,在眾人都在忙碌的時候,也無人會有閑暇注意她,自然也不會想到,會有人從今日一早就尾隨在她身後,目光不錯地盯著她。


    魏隱和楚生都是武力出眾之人,他們有心想跟人,以子揚的功力暫時還無法察覺到。


    出了城門,景色輕快起來,縱然是初冬時分,滄州的天也一樣藍,郊外遍布常青樹,綠意盎然。


    雲薑對那記憶中的具體位置不大清晰了,領子揚去了好幾個地方才找到,路走得太多,不由感到胸悶氣短,頭部一陣暈眩。


    “扇扇!”子揚迅速地扶住她,讓她慢慢坐在自己膝上,手足無措。


    “拿藥給我。”


    雲薑的藥,由子揚隨身攜帶,他當即取了出來,數出三粒,抿著唇喂去。


    隻是這裏沒有水,雲薑吞咽起來,很是困難,臉色蒼白如紙,漂亮的眼睫無力垂著,在眼下打出一圈陰翳,脆弱極了。


    “扇扇,扇扇冷。”子揚著急地看她,想把身上衣裳扒下來給她蓋著,卻發現自己身上穿的是裙子,又想扒裙子,被雲薑輕輕笑著攔住,“小傻子,說過不能隨便掀裙子。”


    子揚看看裙子,又看看她,“不穿,再也不穿了!”


    遠處樹後看著的楚生也有些擔心,衛姑娘身體居然這麽弱,他們真是去幫忙也不是,不去幫忙也不是。


    他的身旁,魏隱前一刻還在因為他們找到這棵柿子樹而詫異不已,出神許久而不自覺,再看,就發現了子揚手中的藥頗為眼熟。


    他好像……曾經在哪看到過這種藥瓶和藥丸。


    “扇扇,痛?”子揚緊張無比地問。


    痛有些,但還在雲薑的承受能力之內,她自己緩會兒就能好,“沒事,讓我靠著。”


    子揚忙在地上坐好,紋絲不動。


    身邊的柿子樹尚未凋落,隻是過了許久,柿子早已掉得七七八八,隻剩樹梢還有幾顆孤零零的澄黃柿子掛著。雲薑靠在子揚身上看了會兒,閉上眼睛輕輕道:“可惜了,本來想帶你來嚐嚐。”


    可惜甚麽?子揚不懂,他聽得出扇扇想吃柿子,目光就下意識地在那樹梢停留了許久。


    雲薑著實累了,子揚的大腿,溫暖安全極了,有他的遮擋,風也吹不過來,寒意都被阻擋。


    她睡了過去。


    感覺到她平緩的唿吸後,子揚也輕輕地挪開身體,想去摘下樹梢最後的果實。想到扇扇剛睡著不能吵醒,就沒搖樹,而是努力用自己學的輕身功夫,一次又一次地往上跳躍,盡量悄無聲息地落在地麵,


    如此試了十多次,他才把三顆柿子摘到手,本來漂亮的衣裙變得狼狽,外露的肌膚被劃出道道傷痕,但他恍然不覺,高高興興地把柿子擺在了熟睡的少女身邊。


    楚生見了,也不由動容,心道無怪赤子之心最為珍貴,縱使少年心智有失,可他懂得這樣忠心、真誠地對人,已經比世上大多數人都強了。


    第35章


    跟隨少女的這一整日, 魏隱都沒有露麵,宛如沉默的風,隻是無言觀察。


    但他的心, 卻像見到機關盒的時候, 越跳越快, 雙眼,也越來越亮。


    最明顯的證據擺在了眼前,他想信, 卻不敢信, 心中的答案左右搖擺, 痛苦中包含一絲甜意。


    他不該這樣的,早在見到少女的第一日起,他就對那個浮現過一瞬的猜測嗤之以鼻, 隻有抱著最蠢的幻想的人,才會去相信這種可能。


    但他, 可能要變成那個最蠢的人了。


    這樣的心情下, 他忽略了那藥盒和藥丸的眼熟之處, 隻記住了少女去的地方、習慣、舉止,都愈發符合他記憶深處的人。


    可是, 如果她真是那個人, 為何不與他相認?不與他相認, 卻又不作任何偽裝, 肆無忌憚地做著自己,也許她心中,早已將那些過往拋在了腦後,覺得不值一提?


    楚生起初和他一起跟蹤,還有心思打趣, 到後麵發現自家王爺陰晴不定的臉色,也沉默了下去。


    王爺這模樣……不大對勁啊。


    好不容易到了傍晚,楚生被遣迴刺史府,魏隱站在原地沉思良久,還是再去了滄西街一趟。


    他直截了當地問翁翡,是否見過了那個少女。


    翁翡一頓,看向不複穩重的魏隱,“見微,冷靜些。”


    他那雙充滿了細紋的、飽含睿智的眼與魏隱對視,總算叫魏隱紊亂的大腦一停,稍稍安寧下來,“我今日……發現了一些事。”


    “你說。”翁翡慢慢道,“我聽著呢。”


    魏隱在他的示意下喝了一杯茶,溫熱的水入腹,混著屋內幽幽的香氣,使他激動的情緒,又降下去一些。


    翁翡拿起了一個古玩小瓶,細細擦拭著,他重複的動作枯燥且無趣,但魏隱看著,不知怎的,仿佛自己這鍋沸騰的水,就慢慢平靜了下去。


    “我原本不相信人死複生、轉世輪迴的話。”魏隱沉沉道,“但有些事,實在離奇。”


    他說:“我今日見到了一些事,那些……隻有她才會做的事。”


    魏隱的神色,又在掙紮之中。除了十五年前那時候,翁翡再沒見過這孩子如此坐立不安的模樣,頓時也明白了他在說甚麽。


    翁翡笑了,打斷了他,“你是不是想說,那個孩子是善善的轉世?”


    魏隱神色古怪,那句“不是轉世就是本人”的話,無論如何都無法說出口。


    “我確實見過那孩子了。”翁翡道,“很像,神韻、相貌、心性,就像是又一個善善站在了我麵前。第一眼,我也呆住了,以為我的女兒迴來了。”


    魏隱頓時知道,他們最初的心情是一樣的,隻是——


    “隻是,生死輪迴不過是佛家撫慰貧苦眾生之語。”翁翡站了起來,慢慢走動,“見微,你可知,我朝為何要篤信佛教,當真是佛法無邊麽?”


    他的臉上帶著溫和的笑,但眸中的光卻充滿譏諷,“愚民之策罷了,民不愚不足禦,受盡困難是他們,榮華富貴為高官。倘若不告訴他們,今生之苦是為來世富貴所受,人有魂靈,轉世皆為一人,他們如何能忍受得了?”


    人一旦有了希望,就能夠堅持。當這種希望轉化為信仰,眼前的一切苦難,他們就不會再有埋怨,會變成心甘情願被壓榨、被奴役的愚民。


    因為他們相信輪迴,相信來生。


    翁翡說這些話時,腳步一直沒有停過,這會兒卻突然停頓了,低沉富有磁性的聲音在魏隱耳畔響起——


    “見微,其中的道理你定也明白,今日你還要告訴我,那是善善的轉世,與善善是同一人嗎?”


    本來堅定想法的魏隱,竟被他問住,一時恍惚。


    是了,身為上位者,他明明最熟悉這種手段,緣何到了自己身上,就動搖了呢?


    “你陷入執念了。”翁翡長長地歎了口氣,負手站在窗前,望著庭院中蕭條的風景,“善善是我的女兒,有人對她情深義重,十多年無法忘懷,我自然也是高興的。但你也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你到如此境地,我看著也分外心疼。”


    “以你的身份地位,本該早有嬌妻愛子,享盡喜樂。如今依舊孑身一人便罷,還要與我共同籌謀那未知結果之事,你的心意,我是最明白的。”


    翁翡道:“所以看到那個孩子後,我就猜到了你會有的心思,但我不曾說過,更不會反對,你知道為何嗎?”


    魏隱慢慢地,搖了搖頭。


    “男子漢大丈夫,有情有義固然是好,但也絕不可消沉至此。善善若還在世,看到你這副模樣,你當她會感動,還是道你愚蠢?”翁翡轉過身,重新看他,“那個孩子的存在,若能叫你有絲慰藉,要便要了,但絕不可因此迷了心智。也不要想什麽替身之說,無人能代替善善,也無人可以代替善善,如此做,才是真正叫我失望,知道嗎?”


    翁翡輕輕的聲音,卻叫魏隱從掙紮中徹底清醒過來。他感覺,自己像是從花團錦簇的雲端,被扯了出來,迴到冰冷的世間。


    從在滄州見到少女就開始混亂的情緒,被翁翡一席話理清,撥雲見霧般,看見了真相。


    今日看到的種種相似,甚至重合之舉,在魏隱腦中,甚至都成了他期盼之下的幻想。是了,那到底是事實,還是幻想,他自己不是應該最清楚的麽?


    早在十五年前,他就出現過這種幻覺了。


    魏隱看向翁翡,卻沒注意到,自認為清醒的目光,在此時,是略為失焦的,神智,也依舊恍惚。


    他沉默了很久,腦海中陷入甚麽而無法自拔。


    恰時,翁翡輕咳幾聲,魏隱立刻迴神,為其撫背倒茶,“您要注意身體。”


    “老毛病,不礙事。”


    魏隱向翁翡道謝,並道:“伯父所言其實也不盡然,我並非因雲薑之故,才會鼎力相助。”


    他這時候,似乎又正常了,道:“我自幼失怙失恃,若非您援手,至今還不知會成甚麽模樣,您的恩情於見微如再生父母,非傾力不能以報。雲薑逝後,見微本就再無所求,若能幫上伯父,也算不負您的大恩。”


    常人都道長義王人情淡薄,若聽到他這番話,定要顛覆對他的印象。而翁翡,一直都知道這個孩子的表麵與內心,實為冰霜與熱血,尋常人,根本無法看透。


    若是被他在意的人,輕易便能攪動他的心緒。


    翁翡道:“等此間事了,想做甚麽便去做罷,不要再壓抑自己。”


    “是。”


    魏隱離去後,外麵守候許久的老者才走了進來,渾濁的眼抬了起來,“王爺今日似有不同發現,主子為何不讓他說完那些話?還要點上這香?”


    這香,不至於擾人心智,但對付在主子麵前毫無防備的長義王,是足夠了。


    “說了又如何?”翁翡問他,“讓動搖的人,又多一個嗎?有甚麽意義。”


    “唉,我本也想讓他輕快些。但大事在即,已經沒有容許他再沉迷過去的時間了。”


    翁翡的內心,如死水一樣平靜,他也不需要其他的事物來使其動蕩。欲成大業者,必舍親斷愛,他的路已經在眼前了,不能走錯一步。


    翁翡舒出一口寒意,白茫茫的氣讓他失神地凝望,很快,就迴過神來,“該布置的,都已好了罷?”


    “主子放心,萬無一失。”老者低下頭不再多言,這麽多年了,他理解麵前人的心情。


    …………


    夜晚,西邊客舍。


    雲薑的身體傷了根本,那藥不僅抑製發育,毒素經年累積,已然浸透了五髒六腑。


    當痛楚再度蔓延至全身的時候,她還有閑心在想,莫非書中說是三年,就隻給三年,一點餘地都不講,這麽霸道的麽?


    啪嗒啪嗒,子揚的眼淚滴到被褥,整張臉變得濕潤,眉頭又皺著,像個愁苦傷心的小老頭,叫雲薑不禁笑了起來,“又哭,我不喜歡小哭包。”


    這迴子揚卻不受她嚇唬了,依舊兀自難過地哭。剛才大夫的話,他聽懂了七八,大夫說扇扇的身體損傷太大,即便用天材地寶養著,也難以長壽。


    難以長壽的意思,就是活不長了。


    衛息沉默地站在屏風後,仍不可置信。他在想,古太醫醫術出神入化,在宮中時他都沒有說得這麽嚴重,怎麽才出宮這麽點時日,就變成了這樣?


    但是從京城到滄州,路途確實不大太平,陛下跟著他長途跋涉,就沒有舒服的時候,到滄州後又接二連三發生案子,也算不上輕鬆。


    衛息陷入深深的自責,認定是自己讓陛下的身體狀況惡化,直到雲薑唿喚了他過去。


    少女躺在榻上,宛若失去顏色的鮮花,滿頭烏發也沒了柔亮的色澤,我見猶憐。


    “你在想甚麽,所有人都看得出來了。”雲薑指指他皺起的眉頭。


    “……陛下,是臣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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