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餘年過去,魏隱沒想到,他竟在滄州看到了和雲薑那樣像的少女。


    在容貌上,二人其實至多五分相似,但那率性而為的氣質,不是人人都能擁有的。


    陡然安靜的雅間內,雲薑仿佛不知自己造成了多大的轟動,冪籬下粉麵如玉,室內有如光輝流轉,轉過了諸人眼前,留住了他們的視線。


    “好吃!”子揚被雲薑喂了口糖醋鯉魚,高興地叫,“子揚吃,還要吃!”


    不含一絲雜質、歡快的聲音叫所有人迴神,秦致再次看四周時,發現那兩人都已經若無其事地收迴了目光,神色平淡。


    用飯的時候,飯桌就顯得有些安靜了,杯箸相觸竟是最大的聲響。子揚這樣粗的神經,也意識到了不對,看看這裏,望望那兒,最後還是專注於他的陛下,還記得換了稱唿,“扇扇,扇扇,要這個,要那個。”


    魏隱持著的手微頓,眼皮依舊低垂,沒有看來。


    雲薑頭也不抬,“自己夾。”


    隻能吃她給的不錯,但她可沒說過已經叫他吃了還要她一直夾菜,這臭毛病,慣不得。


    冷淡的語氣叫子揚很是受傷,委屈地盯了好半晌,被盯的人都麵不改色、無動於衷,最後他隻能鼓鼓腮,氣哄哄地狂掃飯桌。


    這樣的氛圍,已經很詭異了,更別說在場之人沒有一個遲鈍。心中最坦然的大約是翁朝,他心念阿姊,故而看到和阿姊容貌氣質相像的少女,就很想問一問身份,隻是想到現在算作在談公事,便準備私下再尋機會。


    望江水流淙淙,落日餘暉揮灑水麵,寬闊平整的街道上,落起了簌簌花雨,不一會兒,就飄進了雅間。


    伴隨著花雨入內的,還有一個由遠及近的黑點,逼近了,才有人看到刀片反射出的閃閃寒光,正帶著疾風驟雨之勢翻過窗戶迅速躍了進來。


    衛息第一個反應過來,迅速踢翻了飯桌,拔出長劍一擋,兩人齊齊劈開了這張銅黃木桌。


    樓下傳來尖叫和打鬥聲,周圍行人倉皇四逃。自己管轄的區域竟然出現了這等狂徒,翁朝大怒,隨手操起一條長凳劈去,加入了這混亂的戰局。


    在場六人中,最弱非雲薑莫屬。但她有衛息、子揚相護,行刺之人的目標也並非她,一時還算安全。


    魏隱、秦致都不隻是白麵書生,他們的拳腳功夫,也都是練過的。


    雲薑旁觀戰局,看得出,來人並不想傷人性命,雖然來勢洶洶,但其實雷聲大雨點小,刀口更多朝他們的臂膀等非要害處去。


    隻是,子揚實在太兇戾了,他好像天生好鬥,沾了血便要鬧出人命。蒙麵人本來隻想奉命嚇唬嚇唬這一行人,被子揚的兇性一激,也帶出了火氣。


    蒙麵頭領見最兇的那人一直護著裏麵的少女,立刻明白了甚麽,揮刀就往那邊追去。應付身邊人的幾個登時心頭一緊,最先護過去的,竟是最遠的魏隱。


    一刀劈過去,魏隱左臂皮肉綻開、血流如注,他的眉頭,也狠狠皺了起來。


    “王爺——”秦致喊人,就要去護魏隱。


    王爺?蒙麵頭領眼皮一跳,看著麵前這個被他傷了手臂沉著臉,仍不減氣勢的男人,心頭冒出不好的預感。他們要教訓的人,是個王爺?


    他心道不妙,連忙發出暗示叫眾人撤退。


    如洪水退岸,幾息之間,來人又全都散去了。


    雅間一片殘垣,地麵狼藉,還有捂住手臂仍在流血不止的魏隱。


    “我去叫馬車來。”翁朝當仁不讓地擔起了責任,魏隱點點頭,眾人圍著他忙碌,讓他坐在了唯一完好的圓木凳上。


    衛息表示感激,“多謝王爺出手相救。”


    說著,他就要去扶人,但魏隱抬了抬眼皮,“讓她來。”


    如果不是他一貫的冷淡臉色,在場人都要覺得他是挾恩圖報。


    他說出這句話時,又顯得這麽理所當然。


    雲薑唔了聲,製止衛息出聲,“本也就是我該做的。”


    魏隱到底是成年男子,看著精瘦,重量不少,半個身子倚過來,雲薑就要扶不住了。應當是察覺到了她的羸弱,魏隱也適當放少了力度,他嘴唇蒼白,左臂無力地垂在肩側,看上去失了力氣。


    魏隱的餘光,一直在注視身旁這個少女,從她身上傳來的似有若無的香味,也悉數入他鼻間。


    他是故意叫她扶的,沒別的意思,隻是想近距離看看她,看看這張,十多年來隻能在畫中見到的容顏。


    雲薑感覺到了,但她無所謂,他們愛打量便打量,反正也不可能透過這張臉看出甚麽。


    子揚老大不高興,很不喜歡雲薑扶著別人,一直用眼神瞪魏隱,但魏隱何等的臉皮,如老僧坐定,巋然不動。


    格外沉默的,也隻有秦致和衛息了。秦致在思索行刺的蒙麵人一事,衛息無言,卻是因為終於沒有再忽略那些被他特意無視的細節。


    從看到陛下女裝的那一刻起,衛息心中,其實就有了深深的疑慮。隻是因為陛下身份,他不願也不會去想那個驚世駭俗的可能。但無論是這一路來路途碰見的行人,還是刺史府會麵中,都無一人懷疑陛下偽裝的這個女子身份。


    飯桌上,翁朝、魏隱更是因為陛下女裝的容貌失了鎮定,仿佛早有相識。


    衛息的懷疑,不可避免又被點燃,他不禁看向了陛下,陛下的神色,依舊是那般坦然、從容,仿佛無論甚麽模樣,都能淡定以對。


    如果真是他想的那樣,會是這麽自然的反應嗎?


    衛息腦海中百般猜測,也沒有耽誤現下的事。


    馬車停在酒樓外,雲薑勉力扶了人上去,自己抬腳時,竟有些頭暈了,身體搖晃兩下,被衛息及時扶住。


    “陛下,需不需要臣去迴絕長義王?”衛息輕聲問。


    “不用。”雲薑本就是出來玩兒的,既然魏隱有意要和她接觸,她也從善如流,順便看看這位昔日熟人,如今到底是個甚麽模樣。


    子揚跟了上去,警惕地坐在二人中間,雙目睜得滾圓,好似受驚的小犬。他的歲數,其實不比雲薑這具身體小,但每每看到他的神情,總讓人覺得可愛無比。


    雲薑又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腦袋,“方才吃飽了嗎?”


    她溫柔起來,又是極易哄騙人的,眸中含光,叫子揚臉紅了起來,小腹隨之咕嚕一聲。但因為方才被她冷過,故而隻敢小心翼翼地說:“沒有,子揚餓。”


    “那待會兒,叫人再給你煮幾碗麵吃。”


    子揚高興點頭,很想蹭蹭陛下,他很喜歡陛下的味道,總想蜷在那懷裏打滾撒嬌。可他也知道,陛下很脆弱,不能隨便碰,無數次都忍住了。


    馬車徐徐行駛,魏隱閉目,除了越來越蒼白的臉色,神情上根本看不出他的痛苦。雲薑想到文相曾說的話,他道長義王擅於隱忍,心機謀算深沉,目前可用可信任,但絕不可放任,心中,需時刻有把提防的尺子,一旦猛虎越界,就必須用繩索將其套牢。


    雲薑卻想,能夠套牢魏隱的繩索,會是甚麽模樣?


    魏隱這個人如今看著矜持冷淡,但心中傲氣定從未減過,能讓他真正佩服的,定是在某方麵遠勝於他的人。所謂的君臣情誼、父子親情,在他眼中,恐怕都還不足以成為籌碼。


    “過來。”魏隱突然睜眼,皺眉看向左臂,那裏縛綁的布已經鬆了,鮮血再次滲透出來,“把它綁緊些。”


    “我見了血,有些暈。”雲薑麵不改色地指揮子揚,“子揚,去幫他綁一綁。”


    命令不動她,其實也是早有預料的事。魏隱不以為忤,心中那股熟悉感,卻更甚了。


    他從來不信什麽鬼神,就算當初得知翁雲薑的死訊時,也從來沒有在內心向鬼神祈求過。當時,他隻是一言不發地夜奔五百裏,親自來了滄州一探究竟,直到親眼看到棺槨中闔目不動的身影,才算真正信了。


    人死不能複生,縱使有身邊人為了寬慰他,曾為他引薦過數位有名的高僧或雲遊道人,他也從未提過這些。


    在這輛馬車上,魏隱卻第一次思索,人是否真的會有轉世。


    以少女樣貌推測出的年紀,和雲薑離世的年數,應當是相差無幾的。如果毫無幹係,世上會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嗎?


    但人之所以建立關係,全因血緣、宗族、來往之故,即便是所謂的轉世,魏隱也清楚,那並不是原來的人。


    可是,那又有甚麽關係?這些年來,他本就再沒有機會得到那個人了。既然如此,那對其他人,難道不是想取便取,想棄便棄麽。


    魏隱的唇角,似在嗤笑,仿佛是對自己,也仿佛對其他。


    第26章


    因失血過多, 魏隱在馬車上昏睡了過去,展露出了少有的脆弱。當他睜著眼時,因那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淡, 總叫人難以長久注視, 也就常常容易讓人忽略, 長義王其實是宛若天人的好相貌。


    雲薑注意到,睡夢中他烏黑的睫毛微微抖了抖,仿佛陷入夢魘, 眉間多了一條深深的溝壑。


    她看了會兒, 抬手取下披風給他蓋去, 被子揚擋住,小孩兒悶悶不樂又很小心地說,“他壞, 不給。”


    在他眼裏,對陛下兇兇的, 都是壞人。


    雲薑笑了笑, 點他鼻間, “他若病了,我還要照顧, 不值當。”


    “……噢。”子揚隻得看著陛下對這個討厭的人溫柔以待。


    指間碰觸到魏隱的一瞬間, 雲薑的手腕被倏然睜眼的人猛地抓住了, 力道之大, 叫她的腕骨生疼。魏隱的手掌冰涼,發著冷汗,但他的眼眸,比熊熊烈火還要炙熱,定定地看著她, 看著她,仿佛靜止了。


    他這樣凝視著,嘴唇剛張開就要說什麽,下一刻卻被子揚一個手刀打暈了過去。


    “就是壞人!”子揚還很生氣地皺皺鼻子,拉過雲薑的手吹氣,“唿唿,不痛。”


    “嗯,不痛。”雲薑應付幾句,沉思了會兒,吩咐外麵的人加快速度,道情況惡化了,如果她想的不錯,那刀上應當是塗了毒。


    趕車的是刺史府的護衛,自然清楚魏隱的身份,聞言大驚,立刻拿出了十二分的速度,硬是在一刻鍾內,就從擁擠的街道衝迴了刺史府。


    刺史府中,管家聽聞消息,早率人候在了門口,待馬車一出現,立刻就迎了上去。


    車門一開,先出來的少女烏發如羽,叫管家怔了怔,抬首再看到那張臉,直接就愣在了原地。


    “人在裏麵,快抬下去罷。”少女輕輕地說,聲線是柔的,但語氣幹脆利落,眼皮都懶得掀起,兀自下了馬車,隨她而去的,還有位那趕車的冷峻男子和一位半大少年。


    管家登時反應過來,知道這不是分心的時刻,馬上就讓人按照分工忙碌起來。匆匆行過長廊時,不知怎的,管家硬是迴眸望了眼,隻見少女進刺史府,猶如在自家後院閑庭漫步,無需人帶領,就往招待客人的花廳走去。


    心底已經起了驚濤駭浪,管家來不及做甚麽,隻得順手拉過一個仆從,吩咐幾句,就跟去照看魏隱了。


    刺史府,本來純粹是刺史居住的府邸。一如南方園林,小橋流水,畫廊樓閣,處處透著精致典雅,好似斐然君子,又好似雲端美人,即便是不喜愛這種風格的,也要道一聲漂亮。


    翁朝接任後,由於他尚未成家,除了他和下人,府中無人居住,他也就沒了打理的心思。漸漸的,還把府邸當做了辦公的衙署,好些庭院,都改造成了議事所或練武之地。


    在雲薑的印象中,刺史府是極為美麗舒心、適合居住的小園林。如今,花木蕭條,門所冷硬,生生從江南溫柔清麗的美人,變成了木訥大漢,叫她走了幾步,就不願再走了。


    她的堂弟,一如既往的沒有品位。


    “還是迴廳中坐罷。”她幽幽歎了口氣。


    衛息沉默地像個石頭,一言不發,隻知緊隨其後,枯葉落在了發間也沒察覺,被子揚好玩地揀去,湊過去一個大腦袋,“呆呆?”


    他對衛息還是很有好感的,願意與人玩耍,就證明了子揚對此人的喜歡。


    子揚的眼神,實在清澈,衛息對他無法露出冷色,便輕輕撥開他的臉,“跟緊陛下。”


    “喔!”子揚看了看他,把那片落葉往他懷裏一揣,呲溜就跟了上去。


    衛息也想歎一口氣了,他越來越感到了陛下的神秘。自幼生長在宮中,由無數大臣看著長大的陛下,過往經曆該是最透明的,但從他迴京重見陛下以來,無法理解的事,就越來越多了。


    此刻,他有許多問題想問,譬如陛下的女裝,譬如長義王和翁朝的反應……


    “奉宣,你去看看魏隱罷。”雲薑開口,“這裏是刺史府,也無需你陪著了,不然,去幫翁朝查查剛才的那些人是誰也行。”


    “好。”衛息幾乎是立刻就應了,他迅速站了起來,大步地往裏走去。


    雲薑支頤看了會兒他的背影,心想,衛息應該有所懷疑了。一路來,她沒有做甚麽掩飾,穿了女裝後,就全然當自己恢複了身份,而沒有考慮過衛息的心情。


    想來,應當讓他很糾結罷,懷疑卻又不敢相信的情緒,想必會持續很久。


    不過,和她又有甚麽關係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穿書後滿朝文武都……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鬆下有鶴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鬆下有鶴並收藏穿書後滿朝文武都……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