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黎辰說過最多的話就是“冷冰,從今以後,我的世界裏隻有你。我除了你,誰都不要。”


    雨巷重建之後,冷冰整日閉門不出,黎辰日夜在雨巷門口守候。冰月看不過眼,便邀他到雨巷客房裏住著。冰月勸過冷冰無數次,你去看看他吧,就看一眼。前日遠虔師兄在隔壁休息,聽他在房裏悄悄哭了一夜……你去看看他吧。


    冷冰一直堅持著。黎辰在雨巷住了三個月,直到後來陽春館重新開張,枸杞忙不過來,他隻得迴去主持大局……連著三個月,十夜中恐怕隻有一夜睡得足覺。又加上開店之後連日忙碌,他終於不來找冷冰了。隻有點心仍然日日差人送來。冷冰知道,他怕是病了……但是她仍然沒去看他。


    又過了一段時間,冷冰接到陽春館送來的信。她沒有問,來人卻說,南二爺這倆月來委實病得兇險,把大家都嚇壞了,這幾日才剛剛見好,下得來床,進食也如常了。待來人走了,冷冰打開信封,其內卻隻有一句話:冰冰,你太狠心了。


    是啊。我太狠心了。我違背了當日的誓言,棄你於不顧。所以,我根本就不是真的愛你。忘了我吧。


    這些話,冷冰隻是在心裏想過,便在燭火上焚化了黎辰的來信,沒有寫迴信。自那之後,除了點心如約送至,黎辰也會隔三差五來雨巷,自知見不到冷冰,便跟冰月師姐閑聊幾句,久而久之,竟然跟雨巷冰字輩、遠字輩的師兄姐妹們都混熟了。


    隻是冷冰卻仿佛鐵了心一般,無論誰勸,都不肯再迴頭。


    冰月為此訓過冷冰,他待你如此,你到底還要怎樣?你心裏明明愛他,為何一定要這般折磨兩個人?


    長痛不如短痛。這就是冷冰的迴答。她相信,隻要自己這般冷麵冷心下去,一年之內,黎辰必然會放棄,會去找武陵春的。


    但是沒想到,他竟然堅守了三年,每日送點心,每日都被冷冰拒之門外;來雨巷十次,有九次見不到冷冰,但他通過相熟了的師兄弟們,卻將冷冰的近況了如指掌。近日裏愛吃什麽,愛看什麽書,喜歡什麽料子,每日練功幾個時辰,閑時都做些什麽……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還是走吧,走得遠遠的,彼此相隔天涯,便更容易淡忘。說到底,南黎辰還是個孝順的人,他不會為了冷冰,拋下父親留給他的陽春館。那可是父親唯一的遺物。


    而今天這一番告別,南黎辰的表現也足以讓冷冰放心。這不就是她想要的效果:不留,不追,不問,不怨。相信他以後,會過上寵辱不驚,平安喜樂的日子。因為冷冰走後不久,武陵春就會迴去的。


    這就是她想要的結局。隻是這個結局,根本不該有眼淚。


    冷冰一口氣跑到雨巷門口,恍恍惚惚,感覺自己好像做了一場夢。美夢。噩夢。紛紛擾擾,連綿不盡。她扶著膝蓋大口大口得喘氣,甫一抬頭,方看見那個無比熟悉的雕漆點心盒子,鮮豔的紅漆反射著亮麗的太陽光,仿佛剛剛放到她的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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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冰到昆侖山的第二年冬天。大雪紛飛。


    冷冰立於飄雪的山巔,一行仙鶴從空中飛過,如同從雪中化出的一般。冷冰輕輕向前伸出雙手,一隻仙鶴正好飛了下來,撲著雙翅停在她麵前。那仙鶴雙爪中勾著一個小巧的食盒。她接了食盒,那仙鶴便鳴了一聲,飛去了。


    又是一年了。那個人……怎麽還是不肯死心啊。


    冷冰捧著食盒迴了屋子。竹爐湯沸,爐火初紅,而食盒中的點心尚自溫熱。黎辰頭兩迴送來的點心,經仙鶴飛躍千裏長空送來,早已凍成了冰塊。他一向機敏,很快發覺了,不知給盒子用了什麽保溫,以後送來的點心都是熱乎乎的。


    而冷冰也不再將它們送人。因為她知道,自己吃到這昔日愛如至寶的味道,心如刀絞,淚如泉湧,也不會有別人看見。因為這心悠崖上,隻有她一個人。這座山崖,別人上不來,她也下不去。她就這樣名為清修幽禁著自己,心中,卻並未想象中那麽寧靜。


    如何能寧靜呢……她每日早晨都要站在這四麵雲海的山巔之上,等待著自己與世界的唯一聯係,等待著那個人親手為她準備的溫暖。她無法拒絕,無處可避。她更不知道,萬一有一天,他的點心不再如期送過來,她該怎麽辦。她會胡思亂想,他是不是生病了,出事了。現在與雨巷時不同,沒有師姐日日在耳邊念叨,南黎辰過得如何,冷冰一點都無法得知。


    冷冰總是妄想著能從這些點心中品出黎辰的心情來。她細嚼慢咽著這些點心,有時一小塊能吃一上午。今天,他做的曇花凍甘甜香滑,入口即化,想必他心情暢快歡悅。第二天又是千層油糕,潔白如雪,揭之千層,難道今天店裏事情很多,千頭萬緒,就像這千層糕似的?後來又做了金錢餅,香脆鮮嫩,今天難道他大賺了一筆?


    終究隻是猜測,想象。品君點點心意,慰我綿綿相思。


    冷冰剛剛捧起茶盞。雪花被踩碎的聲音讓她有些驚訝。一個人呆慣了,這心悠崖上的任何聲響都瞞不過她的耳朵。她早料到,這山崖上不會永遠都是她一人。她隻是沒想到,這個人會來得這麽快。


    冷冰起身開門。那一股清流般的黑發卷著雪花飄到她的胸前,竟如春風扶柳般溫暖。這種感覺,她一輩子都忘不了。


    桃源花開,武陵春。


    “春哥……”冷冰叫著,呆呆得看著他,流暢的墨眉未染風霜,晶透的鳳眼仍蘊笑意。他仿佛仍是記憶中那個他,隻是以前那個他,總愛把憂傷藏得很深很深,讓別人無法察覺。現在的他,已經不再藏著憂傷。因為,憂傷已經不屬於他了。


    “怎麽,不歡迎我?”武陵春微笑。狂湧的雪花順風卷進了冷冰的屋子。她忙讓武陵春進去,關了屋門。武陵春拍拍衣袖上的落雪,環視屋內之景。冷冰與武陵春捧茶,圍爐而坐。冷冰問道:“春哥覺著我這屋子還好?”


    “甚好。沒想到冷冰一個人住,也能將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條。”武陵春笑道,“以前你可是從來不收拾屋子的,總是拋給烏梅……”


    “哎,春哥怎麽記得那麽清楚啊。”冷冰苦笑。這時,黎辰送來的點心盒子還未收去,就擱在兩人旁邊。


    武陵春擱下茶杯。他自然也注意到了那個點心盒子。他說道:“你這屋子裏,還缺了一樣東西。”


    “嗯?”冷冰願聞其詳。


    “紅梅啊。你不是愛讀《千家詩》麽。記得杜耒的那首《寒夜》。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噗~”冷冰掩口一笑。南歌先生和她一起讀的《千家詩》,她自然不會忘的。不過他倒是好久沒來信了,為了滅四年前那場大火,他不僅完全失去了觀武能力,雙目失明,而且連心目視物的能力都失去了,身邊離不開人,現下和楚雲深一起居於靈狐村,由楚雲深的遠親小白狐折煙妹子照顧著。日子過得平平靜靜,與世無爭,倒是頗讓人覺得欣慰。隻是靈狐村距揚州極遠,楚雲深左右化不得人形,南歌子又禦不得劍,要見上一麵,總是很難的。


    “那春哥今日來看我,怎不為我帶枝紅梅?”冷冰故作嗔怪。


    “我不帶,有人會帶的。”


    冷冰握緊了手中的茶杯。真的麽,他真的會來心悠崖看她麽。她也搞不清自己現在的心情,到底是希望他來,還是希望維持現狀,就這樣過完一生。


    或許,還是希望他來吧……如果他不來,冷冰隻求能和他在同一天離開這世上。她不要清修成仙,她不要永世孤獨。愛的修為已經荒廢,還有什麽修為可以讓一顆心保持永恆?


    “春哥見過黎辰麽?”冷冰企圖將談話的重點從自己身上移開。


    “還沒有。”


    “為何……四年來都不找他呢?”


    “那你又為何四年來都棄他不顧?”


    冷冰歎氣。果然,她和武陵春的用心都是一樣的。武陵春卻緊接著說道:“不,冷冰,我的心情與你不同。我早就明白了……四年前最後決戰中,黎辰於自己精神即將被靈核完全吞沒之際清醒了過來,將劍尖指著自己胸口,寧可冒著生命危險,也要將二哥的靈核剝離下來。從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


    冷冰閉上眼睛。不敢看自己在茶杯中的倒影。


    “你以為,是誰支撐著他在雙魂奪體的崩潰邊緣清醒過來?誰才是他寧死也要選擇和她在一起的人?這四年來,他一直守在誰的身邊不離不棄?冷冰,你還沒有看明白麽?”


    “可是……”


    “你何須擔心於我。為了你愛的人傷害朋友,你覺得不義;為了朋友傷害你愛的人,你便覺得可取麽?”


    武陵春的兩番問話如重槌擂動冷冰心鼓。她心中嗡嗡作響,終於放下了數年來累積而成的淡然與平靜轟然崩塌。淚水辛辣如酒,渾濁了杯中的溫茶。她輕輕哭著,當著旁人,發出聲音哭泣著,四年來好像是第一次。


    “春哥,我,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這是最好的選擇。長痛不如短痛。我不能傷害別人。我要尊重他的所愛。這些理由都是假的,都是借口,都是在偽裝清醒,偽裝堅強。唯有這句“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才是發自肺腑,字字無虛。


    “冰冰啊……”武陵春溫柔得摸了摸冷冰的頭。覺得委屈,覺得悲傷,就大膽得哭出來吧。這才像真正的冷冰。既然看不開,放不下,就不要看開,不要放下。如果非錯不可,就痛痛快快錯一生,不要給自己找那麽多別扭。人生世上,難尋來世,哪有那麽多最好的選擇。若它無法讓你開心,又正確在哪裏?


    “冷冰,不要再等下去了。人的一生,才有幾個四年,幾年青春。難道你定要等到生命的盡頭,才肯承認他最愛的,最想一起走一生的,隻有你,隻能是你麽?”


    無論何時,無論何地,無論遇到怎樣的波折,南黎辰愛的隻有冷冰,隻能是冷冰,永遠都不會改變。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冷冰抽泣著,武陵春走到她身邊,扶住她的肩膀。她扶上武陵春按在她肩頭的手,哭道,“可是,我害怕你會傷心……我不忍,我不忍!”


    “傻孩子。愛人永遠都在自己心裏,怎麽會被別人搶去。那個南黎辰,從一開始就是你的黎辰,從來都沒變過。至於二哥……他早在五年前就離我而去了。執著太過,總是虛妄。”武陵春以拇指抹去冷冰臉上的淚珠,此刻他的笑容,比什麽都能安慰冷冰,“能從黎辰身上,看到二哥風骨,又能有幸結識你們二人,亦是我之幸也。生死無可轉,心常有情,情有所依,我已知足。”


    冷冰握緊了武陵春的手。她在淚光模糊中努力擠出一個微笑。不過要用一個微笑來報答武陵春此番深情厚誼,還遠遠不夠。


    冷冰拉開屋門,漫天風雪一下子撲進她的懷中。她感覺到從未有過的清爽通透。她想,這場雪之後的陽光,一定也和三年前決戰的那次一般,明媚,清透,給人無限的希望。


    雪……好像還缺了點什麽。冷冰托腮思索著,點點落雪點綴了她纖長濃密的睫毛。她忽而笑了,雙手抓住鬥篷邊緣,鮮紅的鬥篷在雪地中旋舞綻放,如朵朵紅梅。


    雪停後的第一縷陽光灑在黎辰肩上,院子裏麵積雪如雲,睜開眼,他看見世間最美的一幕……


    “冷冰……你終於……肯迴來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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