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是被她很簡單的詢問眼光注視,他還是緊張得欲言又止。


    他偏頭看看一旁的賭坊。原來是忌諱這個地方啊,千金賭坊裏不缺武陵春的人。這麽說,是要背著六公子告訴青玉案什麽事麽?


    叛徒。楚雲深嗤之以鼻。他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是什麽事了。


    “能到青姑娘的住所再說麽?我的意思是……到門口就行。”


    青玉案點點頭。兩人繼續往前走。楚雲深探探身子,直到看不見他們的身影了——他才鬼使神差得跟了上去。


    他從來不管別人的事。但是他心裏很清楚,晏清都今天所做的一切一定逃不過大哥的眼睛。而楚雲深看見了他們,也有機會阻止晏清都的情狀也定然會被大哥知道。


    既然這樣就不能什麽都不做了。


    他跟著晏清都和青玉案停在綴錦樓大門口。青玉案道:“晏公子,還是進來說話吧。”


    “不必。”晏清都拱手。


    不就是要告訴青玉案,她自己有可能是獵魂,還可能是武陵春同母異父的妹妹,武陵春可能跳過夏孤臨的決斷直接對她下手嘛……


    哼哼,倒要看看他怎麽說出口。


    “晏公子?”


    見晏清都這般眉頭緊鎖,青玉案也不知他是怎麽了。


    “不,沒什麽,在下隻是想說,大哥這幾日事務繁忙,青姑娘獨居繡莊,還是要多加小心。”


    青玉案淡淡道謝。以她聰明,不可能看不出晏清都原本想說的不是這個,但她竟然也不追問了。


    兩人道別。青玉案正要進門,晏清都卻又將她叫住——


    這下,終於想好怎麽說了?


    “還有何事?”


    “青姑娘明天有什麽安排麽?”


    “還有繡活要忙。若僥幸得空,便到烏梅姑娘那裏喝茶——都已經推了好幾天了,實在脫不開身呢。”


    烏梅約青玉案喝茶了?


    烏梅不是一直忙著搜尋確認獵魂的方法麽。怎麽她忽然有時間請青玉案喝茶,還這樣幾次三番得請?


    有意思。


    楚雲深在綴錦樓對麵的屋頂上仰麵躺下,雙眼眨都不眨得望著星空,直到眼中溢滿了星光脹得發痛了,他才閉上眼睛。


    這裏好安靜。今晚,不如就在這兒睡吧……


    *********************


    第二天傍晚。青玉案捧著淡藍色的蝴蝶花草杯,蔥白的手指仿佛護著一彎寧靜的湖水。


    茶煙凝碧,蕊光枕霞。約了好幾天,反而是烏梅失約了。


    青玉案獨坐。背靠闌幹,轉眼望池中錦鱗歡遊,荷花正豔。


    不知何時起……竟然不習慣獨自一人賞景品茶了。


    冷冰,黎辰,太平……鬧哄哄的三個人,都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偌大的花園內,似乎隻剩下青玉案一人。無論如何,等喝完這杯茶,她就要離開了。


    她舉杯欲飲,一人華衣爛漫,折扇輕扇,竟是微笑著向她走了過來——


    武陵春。沒想到,他在。


    “武公子。”


    “嗬嗬,烏梅那丫頭呢?怎麽她竟把好姐妹一個人晾在這兒?”


    武陵春坐在青玉案對麵。提壺為自己倒了杯茶。


    “無妨。喝完茶,我便走了。”


    翡翠耳墜在青玉案耳際搖曳著,如翠雪玉滴。還是夏孤臨送她的那對,她一直都戴著。


    “你手上的蝴蝶花草杯,跟你很配呢。”


    水藍的曉夢迷蝶,琉璃的草長鶯飛。果然很配。


    “烏梅說特意為我準備了茶杯——沒想到,是這等好物。”


    “若是喜歡,這杯子,就送給你。”


    “這……”


    “這杯子並不是烏梅的東西,是我娘留給我的。父母下世之後,他們的遺物,我都交給烏梅保管了。”


    “既有這層緣故,青玉更不能奪他人珍重之物……”


    武陵春搖搖折扇。花園中光線漸暗,天分明還未黑。原來是陰雲遮蔽,竟是要下雨了。


    空氣中彌漫著悶熱潮濕的味道。


    “青玉姑娘。”武陵春問,“我可以像大哥一樣,叫你‘青兒’麽?”


    青玉案點點頭。


    “你也像大哥那樣,叫我小春便是。”


    青玉案緩緩點點頭。風聲漸疾,她竟然聽不出武陵春刻意支開所有人進行的這場對話,用意何在。


    仿佛在心中醞釀了很久很久。多少個不眠的夜晚,多少個發呆的清晨,甚至不止數月,長達幾年。


    他才能用這麽深沉的眼光看著青玉案。


    “青兒的樣貌,總是讓我想起我母親。二十年前,她是瘦西湖畔最有名的美人。”


    武陵春注意觀察著青玉案表情變化。他繼續道:“我母親叫眉嫵。”


    眉間風情如畫,曾令多少英雄豪傑,拜倒在她裙下。


    昆侖劍聖曾宣告天下,他的劍和他的人,隻為她而生;


    前朝太子為了娶她惹怒皇上,被軟禁太子宮憂悶而死;


    江南第一才子因為得不到她,自毀雙目,一生與丹青絕緣……


    她不在乎那麽多男人為她生,為她死,為她瘋狂。她依舊美麗,依舊招搖——


    直到她嫁人。她的銷聲匿跡在意料之中,她的選擇卻令人意想不到。


    比她年長二十歲的揚州首富,武桃源。據說迎娶她的彩禮,有來自沮末、大食、僧伽羅等番邦進貢的奇珍異寶,不知被武桃源以什麽渠道用什麽辦法攔截了下來……


    當時的武家如日中天富可敵國。眉嫵一介貧家女子嫁入武家,也算是飛上枝頭變鳳凰。


    武陵春平靜得講述著母親的故事。細雨沙沙得下著,涼風襲來,涼得人心中暢快。


    故事到這裏差不多該結束了。無論一個女人出閣之前有多麽光鮮亮麗名聲遠播,一旦嫁人,她就踏上了所有女人相夫教子,深居簡出的人生路,再多傳奇,為了守護家,也要歸於平淡。


    那些瑣碎的煩惱和溫暖的快樂也隻是被記在心裏,留在迴憶裏。


    “可惜雙親歿後,府中橫遭變故,並未留下母親的畫像。青兒真該看看,你跟我母親,真是長得很像很像。”


    青玉案微笑。


    “當然還有更多的是不像。幼時穿母親縫製的衣服,父親便總說母親的女紅不細致。”


    武陵春笑道,“想來,也非人人都能習得青兒這般技藝——青兒由此絕技,想必也是家學淵源了?”


    青玉案眼神轉淡。地麵的雨滴已經很密,將青磚染得深了一層顏色。


    “家……我並未太多關於家的記憶。我幼時的記憶,始於齊雲山。”


    “哦?可是家中父母盼你修仙成才,早早將你送上山學習道術?”


    青玉案的手指在蝴蝶花草杯上漸漸冰涼。


    “師父和掌門師兄並未提過關於我父母的任何事情。他們說……我是個棄兒。”


    武陵春麵露難過之色。他是真的難過,看來這下,隻有去齊雲山問掌門,才能得知青玉案的身份。


    也罷。


    “如此……是我問得唐突了。”


    雨越下越大。武陵春笑道:“黎辰陪冷冰在市集逛了一天,這下隻怕要淋雨呢。”


    “這雨今夜怕是不會停了。青兒還是在府中盤桓一晚,繡莊有事,想也不急在今夜。院內涼了,我送你迴房如何?”


    武陵春打開折扇,遮在青玉案頭頂,一路護送她迴了房間。


    他的衣服卻被細雨淋濕。他迅速迴到自己的房間,並不著急換衣服,將濕淋淋的君子扇擱在書案上,劍指點在鬢角,口中念咒,進行遠空念話:


    “烏梅,你在哪裏?今夜趕往齊雲山玉虛宮,找到玉微掌門……”


    “烏梅姐姐……烏梅姐姐?”


    “嗯……啊?”


    聽著旁邊冷冰聲聲唿喚,烏梅方才從遐想中驚覺,想起自己正在米店的屋簷下避雨。


    天色幽暗,雨聲淅淅瀝瀝,市集上匆匆忙忙收攤的小販們也都已走光了。唯有雜貨郎收得太急不小心打翻在地的綿胭脂還流散在雨裏,痛心疾首的緋紅。


    烏梅長長舒了口氣。已經決定了麽,就是在今夜麽?


    “烏梅姐姐你怎麽走神了?剛才你緊緊握著左手,我怎麽叫你你都不答應呢。”


    冷冰伸出手接住雨滴。晶瑩的雨在她白嫩的手心跌碎了。


    “是麽……”烏梅無奈得笑笑,趁冷冰專注得望著雨,鬆開手,將打好的靈訣放了出去。


    那是給武陵春的迴話。內容隻有一個字,“是”。


    “嘻嘻,今天真的買了好多好東西,從前在雨巷的時候,師姐總是不讓我塗胭脂……現在可以塗個痛快啦~~~~~~我要一天換一個顏色。不過這盒就送給青玉姐姐吧,雖然她不抹胭脂也漂亮得不得了……”


    櫻草色的胭脂盒子在沒有眼神的烏梅眼前晃動。她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點頭道:“嗯。冷冰選的,青兒一定會喜歡。”


    “奇怪了,黎辰跑到哪裏去了,怎麽還不迴來。還指望他拎包呢。”


    “陪兩個女孩子逛市集很無聊吧……”


    冷冰暗自得意,上次野炊用“特別餐”來治南黎辰果然沒錯,這麽長時間以來他一直是言聽計從百依百順~~~


    “烏梅姐姐,不如你先迴去吧,我一個人留在這兒等黎辰,他會迴來找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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