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地域也能用氣質來描摹,姑蘇無疑是一位氣質複雜的女子。若論溫柔多情,她的長袖可以甩出水鄉綿延的綠流;若說英姿颯爽,她的橫眉可以立出吳劍犀銳的鋒芒。即便同是在夜晚,也有缺月疏桐與華燈流彩兩種情味。

    天一閣的前院此刻正是夜晚最喧嘩熱鬧的時刻,而後院的忘心小築中,卻是一派清幽。若非親眼所見,誰能相信姑蘇最有名的青樓的當家,會在這樣的夜晚烹著一壺茶,如同一個撒掃以待的婦人呢?

    許若然人潛在窗外,娥眉輕輕皺起,細心觀察著屋內的情境。由於許若然慣來疏懶,一點跟沈笑學來的輕功也有近乎無,所以不敢太過接近,屏息凝神,生怕被發現——她好不容易混入天一閣,就是為了尋得凝香露,而這樣東西的去處,怕隻有屋內的言若才知曉。若非時間實在太緊,轉眼便已是第三日,她也不至於這般冒險潛至言若房外,希望有所發現。

    這時,小爐上的茶還沒煎好,綠色的茶煙絲絲縷縷地嫋娜著,言若卻已經倚著梨花木椅的扶手,一手撚起一隻棋子,閑閑在幾案上的棋盤敲了幾下,笑道:“茶未煮好,你就不進來了嗎?”

    許若然心中一驚,不敢確定她是叫自己,一時也不敢妄動。卻見言若微微一笑,中指一曲,那枚棋子便急射而出,向許若然撲麵而來!

    許若然大吃一驚,想後退,卻分明也知道來不及,本能地閉上了眼睛,卻突然聽近處啪啪兩聲碰撞,接著腳麵上微微一震,骨溜溜兩道什麽東西滾動的聲音。她心有餘悸地張開眼,卻發現腳邊一黑一白兩枚棋子,白色那枚滾了段曲線,趴了下來,黑色那隻打著旋兒,邊緣卻有一塊缺損。

    許若然暗歎一聲,知道這次自己是班門弄斧了——先將一顆黑子射向自己,再以一顆白子後來居上地將之震開,這等功力,又豈會發現不了三腳貓功夫的她?

    既然確認自己已被發現,她也懶得再玩其他花樣,索性將衣服隨意一整,大大方方從正門進了屋。

    言若正將烹好的茶倒入兩隻茶碗裏。

    借著燭火,許若然終於看清那日在珠簾後的神秘女子。顯然,她已經不再年輕,卻讓人有著一種難以描摹的氣質。和她的聲音一般,暗含著一點雍容,更刻骨的卻是顧盼間的一點江湖式的爽利與風霜,這兩種特質如此矛盾又如此奇特地結合在一個人身上,使人們很難再去注意她的年齡。即便是一向視皮相於無物的許若然也不得不承認,外界關於這個女人的一切傳言並非是空穴來風。

    言若將許若然的那一碗茶放在她麵前,落了座,微笑道:“你來得早了些,我原本指望‘他’到了之後,直接讓你們見麵的。”

    許若然心中微異,想這言若莫不是搞錯了什麽,將自己當成了其他人?正在心思百轉,卻聽言若道:“你也不必驚疑,若是想得到凝香露,今日乖乖聽我的便是。”

    許若然又是一驚,沒想到自己的來意早被看穿。卻又輕輕蹙起眉頭——即便她欣賞言若的氣質,但實在不喜歡她那種掌控一切的語調,“乖乖”二字,更是讓她反感。而許若然一向信奉以不變應萬變,若換了往日,麵對這種詭譎的情形,她必然淡淡一笑,離席而去。但如今鳳簫昏迷中晦暗的麵容在她腦中一閃而過,她的麵色黯了黯,終究是坐在了原處。

    不多時,響起了一陣敲門聲,許若然下意識朝門口望去,卻見一位高大的青年男子,劍眉星目,不知為何,竟有些眼熟。那男子似是對言若極其敬重,見言若笑著招唿他進來,才近前衝言若施了個禮,喚了聲:“言若前輩。”

    言若點點頭,衝旁邊的椅子一指,道:“知道你們辛家都是喝不慣茶的,就沒給你備著,自己坐便好。”

    那男子又半揖了一下,依言坐在一旁。

    許若然在聽到“辛家”二字時心中就是一動,恍然明白過來這男子緣何覺得麵熟——這眉目輪廓,分明就是年輕了二十年的辛尚書啊!難道……

    “他便是辛家的二公子,姑蘇傳言中的辛奕。”言若笑著為許若然介紹。

    許若然慣來波瀾不驚,這次卻也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這一切究竟是怎麽迴事?

    然而沒讓她疑惑太久,言若已經對辛奕道:“這位就是那個要聽你和碧蓉姑娘的故事的女子,你準備好了,就詳細地告訴她吧。”

    辛奕聞言打量了一下許若然:“原來你就是……”接著欲語還休地停了下來,有些似笑非笑地看著許若然,道:“王妃之前可是聽說了什麽傳聞?”

    許若然知道他指關於王小姐與辛二公子婚約一事,輕輕點了點頭。

    姑蘇盡傳,辛二公子與王家小姐王碧蓉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及長,在雙方家長的主持下便訂了親。誰知就在婚期前幾日,辛老夫人突然發現王小姐多年輕曾損毀辛家一株瑤草,自此勃然大怒,斷斷是不認這個孫媳婦兒了,即便最受寵的辛二公子跪昏在雪地裏也未曾改了主意。就是從這個傳聞,許若然心知若是直接向辛老夫人討要瑤草,怕是沒指望的事情,這才兵行險招,找了辛尚書。

    果然,辛奕開口道:“外人說得並沒有錯,我與碧蓉是自小一道長大的,我們也的確在雙方家長的認可下訂了親。但是,”他忽然看著許若然,道:“我與她,完全是兄妹般的情分,並無男女之情。”

    許若然今天晚上已經碰到了太多的出乎預料,此刻卻仍舊忍不住要感到驚訝。

    卻見辛奕微微一笑,繼續道:“王妃此番找上父親,想來也是經過審慎思量、多方打探的,在這樣的情形下得到的仍舊是碧蓉因璿璣瑤草而被辛家退婚的消息,看來辛某那兩日倒是沒有白跪。”

    許若然心中隱約有了一個猜測,卻又不敢坐實,隻望著辛奕,等他將當年那段公案細細說來:

    “我與碧蓉雖隻情如兄妹,當時卻也各自心無所屬,對於父母的安排便也無可無不可地接受了。誰知就在我們成婚前不久,我聽說碧蓉的丫鬟說碧蓉近日神思恍惚,還不時地背人偷偷哭泣,我出於關心,自然也不顧避嫌地偷偷去了一次王府,探望了她。”

    他說到這裏,像是對自己頑皮的妹子沒轍似的,很是無奈地歎了口氣,“碧蓉那丫頭一貫被家中寵壞了,玩起來沒個分寸。我幾番打聽詢問,才知道原來她前些日子竟然男扮女裝,到得這天一閣來。那丫頭也不想想,她本身就長得俏麗,又學不得男人家的行為舉止,自然一眼便被知道的認出真身來。一個女孩子家,處在這種地方,那就是羊羔進了狼窩,怎麽能不招人覬覦!幾個無賴公子當時就上前動手動腳,把碧蓉嚇得夠嗆。”他此刻說起當時的事情,仍舊怒氣衝衝,仿佛想親自狠狠揍那些登徒子兩拳似的。

    言若輕輕一笑,聽辛奕繼續道:“當時有個應考的舉子,被同窗好玩拉著去了天一閣,見到這般場景便見義勇為,上前想幫碧蓉脫身。可是他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又怎麽是那些人的對手!這個書生當時被打得奄奄一息,最後多虧言若前輩,為他二人解了圍。”他衝言若投去感激的一瞥,許若然這才知道言若與辛家竟然還有著這樣的一層關係。

    轉念一想,她忽然明白了什麽,失聲道:“那璿璣瑤草……”

    辛奕點頭:“根本就不關什麽瑤草的事。碧蓉從那日起對那書生芳心暗許,無奈又與我有了婚約,所以才會鬱鬱寡歡。而我視碧蓉如妹,當然是希望她能找到自己的歸屬,在當時的情形下,自然隻有退婚。可是女方被退婚,總得有個緣由,若是實話說了,碧蓉怕是這輩子抬不起頭來。思量再三,才演了那樣一出瑤草的戲碼。碧蓉被退婚後,雖說名義上是辛家有些蠻不講理,但被退了婚的女子總是會被人說道些什麽的,所以不久後書生前去提親,王家未曾考慮太久就答應了,也算遂了碧蓉的心願。”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辛奕頓了頓,看著許若然道:“王妃,這才是那段傳言的真正由來。璿璣瑤草縱然珍貴,若是為了救人,祖母必然不會為難王妃的。”

    許若然越聽臉色越難看,最後已經是一片慘白。她二話不說,起身便要走。

    還留下做什麽?!辛尚書如此安排,顯然是為了羞辱自己。瑤草他是必然不會給了,他讓兒子來告訴自己這件事情,無非是嘲笑她自作聰明,若是當日直接上辛府求藥,又哪裏會生出這些許麻煩?

    誰知她剛站起身,雙膝忽然被什麽東西重重撞了一下,一陣酸麻,讓她跌坐在椅中。

    她怒目望去——正是手執棋子的言若。

    言若看她的表情似乎有些居高臨下的淡漠:“在我這裏,沒有不喝茶就離席的客人。”

    許若然瞪視言若半晌,怒極反笑,端起杯子將茶一飲而盡,放下杯子後,卻又已恢複那淡淡的、不在意的調子:“這樣,可成了?”

    言若看著許若然,忽然笑了,那笑和方才辛奕提到碧蓉時一樣,竟然是一種長輩對待小輩的包容與無奈:“真是這般性子。”

    許若然一時恍惚,轉瞬間竟然覺得似曾相識,但念頭稍縱即逝,她也未曾抓住。

    言若悠悠道:“昔人論煎茶之水,說法不一。或言揚子江南零水第一,或言廬山康王穀水廉水第一。在我看來,其實烹茶最妙者,隻有那無根的雨水。落於葉尖則成碧色,墜於花間則發異香。你方才牛飲的茶,便是用我在牡丹花瓣上收集的雨水所煮,”她微微一笑,看著許若然慢慢道,“我叫它,‘凝香露’。”

    許若然本來心中有氣,雖借喝那一碗茶的功夫勉力震驚下來,卻也到底難除心中芥蒂。方才聽言若慢條斯理大論茶道,本自不歡暢,忽然聽到那最後一句,卻像被冬日的雪水一盆當頭澆下,整個人呆愣了。

    卻見言若衝辛奕道:“她已完成你父親的要求,還不將東西拿出來。”

    辛奕立刻恭恭敬敬從袖中取出一個長形錦盒,雙手遞到許若然手上,許若然迫不及待接開看了,一陣幹草的清香頓時彌漫了整個房間,甚至連那“凝香露”煮出的茶香也被蓋了下去。

    “璿璣瑤草!”許若然不覺失聲道。

    “家父讓在下轉告王妃,”許若然尚未迴過神來,卻聽辛奕道:“家父說,他之所以迴來,並非因為王妃那封激將之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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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於更了……謝謝大家對某隻的包容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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