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在耳畔唿嘯而過,揚起的發絲被掠至腦後,拋之不去的卻是那殘陽下廢墟上鳳簫的一個眼神。該怎麽去形容那個眼神?蒼茫寂滅慘烈絕望……連一切用以形容廢墟的辭藻在它麵前都顯得蒼白無力。她隻知道自己在那一瞬間如暗夜裏被追擊的獵物,看著猛獸悄悄地逼近,狠絕地追擊,而她除了戰栗,最頑強的抵抗也不過是奔逃,奔逃,奔逃!

    不知跑了多久,她猛地停下腳步。

    “啊——”

    幾隻飛鳥被驚起,撲棱棱地飛開。她雙拳緊握,好似這一聲叫喊傾盡了她全身的力氣、半生的悲哀。那些鮮血的記憶、在他的溫柔中不斷掙紮的苦楚,統統統統,與這一聲叫喊,湮滅在深邃的穹宇深處。

    她頹然坐倒在地,木簪從鬆散的發結上跌落,發出“啪嗒”的聲響。

    天已經暗下來了。

    正當許若然失魂落魄之時,一隻手忽然出現在她身畔。那隻手的手型很好看,指甲也修得整整齊齊,但拇指和掌心結了一層厚厚的繭子,一看便是常年握刀的習武之人。一層翻邊繡花袖口即使沒對著光,也知道衣料裏嵌著金絲,華貴非常。那隻手撿起了木簪,在遞給許若然時突然頓了一下,接著便聽到低低一聲驚唿:“許姑娘?”

    許若然木然抬起頭,借著微弱的光線,她看到了一張並不陌生的麵孔。許若然慢慢迴過神來,微微皺起了眉:“楚少俠?”

    江湖上有一句話——水闊山高,瀟湘何遙。說的便是天下第一劍何遙,與第一刀楚山高的事情。

    眼前這個人,恰好就是楚山高。

    而許若然,也恰好認識楚山高。

    事實上,豈止是認識,他們幾乎算得上交情匪淺。

    如楚山高自己所說,她救過他,他也救過她。而當她終於能記住他的名字時,她要求與他老死不相往來。

    原因很簡單——許若然知道了一件事,而那件事不是別的,正是楚山高——鍾情於她。

    足夠了。這個理由便足夠讓她與他割袍斷義。更何況,他們之間本就沒什麽情義——在許若然看來。

    此刻,楚山高意外地看見傳聞中已經當了帝姬的許若然出現在這種荒郊野外,眉目中滿滿的都是驚喜。

    “許姑娘,你怎麽會在這裏?你可知,我一直在找你,沈笑成親後,我一直在……啊,地上涼,你先起來再說。”激動的楚山高幾乎語無倫次,將許若然從地上扶了起來,熱切地看著她。

    即便她已經將“金刀令”還給自己,言明不願再有瓜葛,但兩年多來,他對她的心從未變過。原以為許若然拒絕自己是因為沈笑,而沈笑卻突然成親了,他無論如何都得再見她一麵。也許……也許沒有沈笑,她會考慮自己的,是不是?

    “許姑娘,這兩年你過得好嗎?你……還要不要迴皇城?”他不問她怎麽突然會被封為帝姬——那個全天下人皆好奇的問題——隻單單問她好不好,以及她還會不會離去。

    許若然剛想推開他扶著自己的手,便聽身後一個溫雅的聲音淡淡傳來:“有勞公子惦記,內子一向還好。”

    聽到這個聲音,楚山高與許若然同時一震。

    楚山高不可思議地看向來人:“你……你說她是你的妻子?”聲音因為痛苦和憤怒而顫抖著。

    許若然則深深閉上了眼睛——被追擊的獵物,已步上了,窮途末路。

    不!她張開了眼睛,兩隻眸子冷冽如寒冬的湖水。她不是阮籍,隻能效窮途之哭。沒有人能逼她麵對不願麵對的東西,沒有人!一切的痛苦都是因他而起,她不能愛他,也不能恨他,她隻有逃,隻有逃!

    這時,楚山高正看著許若然的眼睛,傷痛地問:“許姑娘,你難道真的是……”

    “不是。”許若然淡淡的,肯定地打斷他。

    簡單的兩個字,點亮了楚山高眼中的兩簇火焰,卻讓黑暗中鳳簫的眸子更加陰沉。

    “我不認識他。”許若然慢慢地說。聲音不大,但每個字的發音都清晰無比。

    “真的?”即便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但他的聲音透露了他的狂喜。

    許若然不敢麵對眼前楚山高晶亮的眸子,也無法迴頭看鳳簫一眼,她輕輕別開了眼睛。

    身後,鳳簫沉默了一陣之後,卻突然重重歎息起來,無奈而寵溺地道:“若然,夫妻吵架,本是常有的事情,為夫已經向你道歉了,何必還要扯上這位公子呢?”他邊說,邊搖著頭朝他們走來。

    月亮剛剛露出頭。

    楚山高這才看見,這自稱許若然夫君的人,竟然是一個身材瘦削的文弱男子。長相雖是出色,比之沈笑,卻是不可同日而語。

    楚山高驚疑不定,看看鳳簫,再看看許若然,一時竟不知信哪個好。

    許若然卻緊緊咬了牙——這個寧獻王!竟然想做出一副是她在鬧別扭不認夫的樣子,這樣下去,楚山高恐怕也不會幫助自己離開吧?

    她狠了狠心,做了一個她平生最幼稚愚蠢的決定。她抬頭衝楚山高道:“他要殺我。帶我走。”

    鳳簫已經離兩人不到三步,楚山高雖嚇了一跳,仍舊下意識地望著鳳簫要求證。許若然心中著急,終於孤注一擲,厲聲問道:“你是信他,還是信我?!”楚山高一愣,再無猶疑,眸中殺氣一閃而過,便向鳳簫出了手!

    許若然一刻也不耽擱,在楚山高剛剛擦過自己身畔時,她就拚命地向前跑了出去——鳳簫的安全不必顧慮,楚山高刀法絕世,但桓因也不是易與之輩,如今她隻要……

    “啪”地一聲悶響,接著是一個人重重倒地的聲音。

    “你不會武功?”楚山高驚訝的叫喊讓許若然的步伐重重一頓。

    不可能……不可能!桓因呢?那個鳳簫一有危險,就必然會出現的影衛呢?!

    “許姑娘?”楚山高驚異地迴頭問她。這個人分明不會武功,怎麽會要殺許若然?難道……他真是她的夫君?!

    許若然麵慘如紙,但還是一咬牙,身形輕輕晃動了一下,向前踏出了一步!

    不迴頭!千萬不能迴頭!

    身後的鳳簫沒有出口喚她,但她能感覺到他的視線!像那日在書房中,像方才在廢墟上。那樣淡淡的,淡淡的卻又不可抗拒的,定在她的背影上。

    不能迴頭!

    冷汗逼出額角,許若然隻覺得自己一口銀牙都要咬碎,卻仍舊又向前邁了一步!

    “許姑娘!”楚山高又喚了她一聲,這次的聲音中,明顯緊張的成分更多了些。

    許若然竟然被他叫得生生一震,瞬時竟恍惚了起來。

    他死了嗎?

    若他死了……其實不是更好?

    若他死了,她與他的愛恨糾纏,就此一筆勾銷。

    若他死了,她仍舊是逍遙天下、了無牽掛的許神醫,許大夫,許若然。

    若他死了……若他死了……

    滴答。

    滴答,滴答。

    黃土小徑上突然出現了潮濕的水點,一個,兩個,越來越多——不是下雨。

    白色的月光照亮大地,長發女子迴過頭來——淚流滿麵。

    傳說,在遙遠的南方,有一個地方,叫天涯海角。曾有一個獵人追捕一隻梅花鹿,直逼到這天地的盡頭。逃無可逃的鹿在最後的時刻,迴頭,看了獵人一眼。

    那以後的故事,並沒有傳過來,所以中原人不得而知了。但那逼迫到窮途末路的一個迴首,眸光轉動間,兜攬了多少前塵往事,柔腸百轉。

    “我沒有牽絆,也不需要牽絆。”

    “那麽,我來成為你的牽絆。”

    無所待才能遊於無窮。沒有牽掛,才能逍遙。如今,他之於她早已不知不覺間深入骨髓——她淪陷的程度,比自己以為的還要深。

    若他死了……

    她此生還有何逍遙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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