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博物者莫若江南,江南之富貴者莫若沈家,沈家之難纏者……莫若沈家七子沈笑。

    沈家雖說是商賈世家,但在江湖、朝廷中皆有勢力延伸,加上他們本身家底雄厚,要得罪他們,無疑是為虎擄須,自取滅亡。而沈家第七子,自幼被沈老太爺帶出遊曆,負責沈家中在江湖的人脈聯絡,雖在江湖上不甚出名,但商界都知道,這個沈七公子雖總神出鬼沒,人又懶散荒唐,卻是沈家真正厲害的人物。

    比如向來以喜愛拖欠債務聞名的“九華齋”陳老板,在沈七少造訪第二天清早便登門請罪並將所欠債務連本帶利一個子兒不少雙手奉上,並且痛哭流涕指天誓日再也不會虧欠沈家半個銅板;比如城裏新來的不知情況的一個小幫會,吃了沈家名下一家酒樓的霸王餐後當天傍晚上至幫主下至新入幫的小嘍嘍一個不落的跪在沈家門口,請求拜沈七少為龍頭老大從此馬首是瞻惟命是從,比如……不用再比如,重點是,因此,如果你開罪了沈七少,你此刻最應該做的就是——去“聞雅軒”買最上好的筆墨紙硯——寫、遺、書!

    然而這名冠江南的沈家七少,也終有笑不出來的時候。

    沈笑以笑聞名,能讓他笑不出來的原因實在不多。

    確切的說,隻有一個——

    女人。

    此刻,他剛推開房門,就看到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坐在本屬於他的椅子上,靠著本屬於他的桌子,喝著本屬於他的美酒。更該死的是——她的神態還安詳得好像她才是這本屬於他的屋子的主人。

    要知道,沈笑平生第一討厭有人打攪他喝酒,第二討厭有人喝他的酒。打擾他喝酒的龍門四傑被他廢了一條手臂,而上次擅自拿了他一壺酒的江湖第一劍客瀟湘劍何遙,喝完酒後連續拉了三天肚子,在第四天的比武中輸給了與他齊名的水闊刀,此事曾盛傳一時。而沈七少聽聞後居然還低低地歎了口氣,道:“誰叫老何是我朋友,總不好對他太過分。”

    此刻這個女人不僅打亂了他準備迴房喝酒的計劃,更堂而皇之喝著他的九釀春。

    她是不是也該去聞雅軒買鬆墨竹宣來寫遺書?

    沈笑看著她,忽然眨了眨眼:“這瓶九釀春,普天之下除了皇宮,最多也隻能找到十五瓶。”

    女人執著酒杯,仿佛在發呆,良久,方慢悠悠地應了聲:“哦。”

    沈笑掃了眼幾乎見底的酒壺:“為了讓老何那隻鐵公雞出讓這瓶美酒,我差點連老婆都賣了,最後還扮成女裝在紅袖招賣笑三天,此事你應該也聽說過。”

    女人漫不經心地“恩”了一聲,慢悠悠地說:“不大記得了。”看見沈笑的臉色,她又慢悠悠加了一句,“而且我口渴了。”

    沈笑瞪著這個因為口渴而敗光他的寶貝美酒的女人,長長歎了一口氣:“我現在告訴你,你總該想起來了,所以你是不是該把酒還給我?”

    女人終於看了沈笑一眼,又看了看手中的杯子,想了想,竟真的將剩下的半杯遞了過去。

    沈笑像搶寶貝似的立刻搶過酒杯,二話不說將剩下的酒一飲而盡,才抬頭看女人。而那女人已經慢慢從衣襟內摸出一個白瓷小藥瓶,慢慢拔下紅綢瓶塞,顧自慢悠悠喝起裏麵的液體。

    沈笑眨眼看著她:“這是什麽?”

    女人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方答:“瑣窗寒。”

    沈笑皺眉:“毒藥?”

    女人沒有迴答——她似乎相當懶散,比沈七少還要懶散,懶散到連多說兩個字都覺得麻煩。

    沈笑繼續追問:“那種喝了會死的毒藥?”

    女人仍然沒有迴答——是毒藥喝了當然會死,對於這種近乎廢話的問題,她實在懶得浪費口舌。

    沈笑深深歎了一口氣:“你因為口渴喝了我的九釀春,又因為我不給你喝我的酒就喝毒藥。你當真不怕死麽。”

    女人終於悠悠開口道:“誰都會死的。”誰都會死的,所以如果活著的時候還要那麽辛苦,她不如趁早死了的好。

    沈笑看著她,忽然一笑:“飲鴆止渴,天下間除了三途神醫許若然,可還能找出第二個來?”

    這個懶散至極,莫名其妙的女人,竟然就是近來被傳得沸沸揚揚的三途神醫!

    那個在朝野名不見經傳、在江湖卻聞名遐邇的許若然!

    女人淡淡掃了他一眼,沈笑卻明白她是覺得自己又說了句廢話。他卻也渾不在意,摸了摸鼻子,道:“那麽,不知傳聞中一夜封姬,本該在皇宮大內陪伴她的皇帝義父的三途神醫許大夫,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在下的房間裏?”

    許若然仍舊是相當不情願說話的樣子,抿了口瓶中的毒,方慢慢迴答說:“因為許若然隻有沈笑一個朋友,如今惹了麻煩,自然也隻有沈家一個地方可以躲。”

    沈笑苦笑道:“我這算不算交友不慎?”

    許若然微微一笑:“我更喜歡的說法是物以類聚。”

    這兩人,原來竟是相交莫逆的好友。

    沈笑仰頭“哈哈”一笑,酒杯在食指尖打了個旋兒。收住酒杯,他上上下下打量了許若然一番,若有所思:“你平日懶得說話,懶得出穀,甚至若沒有柯夢遙盯著,連飯都會懶得吃。能將你逼得滿天下跑的,想必不會是簡單人物。”

    許若然漫不經心地抿了抿唇:“天下第一聰明人,自然不是簡單人物。”

    沈笑麵色倏變,驚唿道:“寧獻王?!”

    許若然沒有說話。

    沈笑“刷”地起身,有些煩躁地在屋裏走了兩圈,方重新坐下:“可是那個當今聖上十七弟的寧獻王?”

    許若然沒有迴答。

    沈笑不依不饒,追問道:“可是那個十七歲便獨破內宮奇案,五年前三計平七王之亂,一闕《鷓鴣天》釋了司馬文兵權的那個寧獻王鳳簫?”

    許若然終於微微歎了一口氣:“除了他,世上還有幾個天下第一聰明人。”

    沈笑頹然地放下手中的杯子,長歎一聲,衝許若然苦笑道:“若然,你這次的麻煩可大了。”

    許若然漫不經心地說:“你現在反悔,不認我這個朋友,也還來得及。”

    沈笑愣了一下,忽然“哈”地一挑眉梢:“我以為你一向最討厭說廢話。”

    許若然看了沈笑一眼,沈笑也正定定地看著她。兩人對視片刻,倏爾同時笑了。

    朋友間,有些話,是不必多說的。

    片刻,沈笑問道:“柯夢遙可是李代桃僵代你入宮了?”

    許若然點了點頭。

    沈笑撇撇嘴角,忽然歎息一聲:“三途岸,許若然,莫迴首,渡忘川。這本是我編來諷刺你健忘的十二個字,現在我卻懷疑你究竟是健忘,還是薄情。柯夢遙跟你十年,說是你徒弟,實際上根本是做牛做馬了,你當真忍心就送了她進去,當真忘了十年相伴之情了麽?”

    許若然沒有迴答,目光轉向窗外彤紅的夕陽,良久,才慢慢開口道:“生老病死,離合悲歡。你讓我記住什麽?”聲音過處,竟有股說不出的蒼涼。

    沈笑張口,刹那間眸光數變,終究什麽也沒說,隻輕輕一聲長歎,尾音消散在暮色裏。

    半死殘陽似血,新上冷月如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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