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八月十五月正圓,中秋月餅香又甜。”保康一手抓著半塊月餅, 一手抓著他那騎象的“兔兒爺”, 沐浴月華,唿唿大睡。福建泉州的一處賞月的茶樓廂房裏, 明珠和陳近南對月暢飲, 正到興頭。


    明珠哈哈哈大笑:“中秋之夜,吃一口月餅,仰望著月中丹桂, 聞著陣陣桂香,喝一杯桂花蜜酒,真好。”


    “再此合家歡慶團團圓圓的月夜, 能和陳義士一起飲酒上月觀潮, 更是人生一大樂也!”


    陳近南笑得清淺:“確實是人生一大樂事。”


    兩個人相視一笑,耳邊又傳來周圍比賽猜謎之人那激動的驚唿聲,兒童齊聲吟唱童謠的歡樂之聲。


    “八月十五, 月兒圓, 兔兒爺家住月裏麵。兔兒爺, 別嬋娟, 走向大地顯靈仙。采百草,做良藥,去病除災保平安。月餅圓,蘋果鮮, 西瓜切成花口蓮。毛豆枝, 九節藕, 我把兔兒爺供中間……”


    歌聲一落,一夥兒留著三搭子頭穿著肚兜小褲褲的小孩子一時興起,一起將七八個形態各異的“兔兒爺”拋到空中,嘴裏還大喊著“接住接住”。


    大人們眼看就要落到他們的桌子上手忙腳亂,其中一個騎麒麟頭戴盔甲的陶瓷兔兒爺一個衝勢,衝向他們包廂的竹簾,守門的侍衛抬手接住,遞給隨後進來的頑皮小娃娃。


    “謝謝叔叔。”小娃娃奶聲奶氣地道謝,看著侍衛眼冒小星星,一位應該是他父親的人也一臉崇拜地看著侍衛。


    侍衛笑著“嗯”一聲,又變為木頭人一樣。


    明珠和陳近南都因為這一幕笑出來。


    “本來隻是中秋之夜女子們忙著拜月,因為擔心小孩兒們跟著媽媽湊熱鬧,也學著祭月光碼兒搗亂,給小孩兒一個玉兔的泥巴造像,讓他們自己邊上玩兒去,哪想到現在成為小孩子過中秋必備的玩樂。”


    聽明珠提起兔兒爺的來曆,陳近南臉上的笑容加大:“‘月中有兔與蟾蜍者何?月陰也,蟾蜍陽也,而與兔並明,陰係於陽也。’”


    明珠重重點頭,滿懷感切,舉杯和陳近南碰了一杯菊花蜜酒一飲而盡,感歎道:“蟾蜍和玉兔,一個代表陽,一個代表陰,陰陽合璧,二元對立又和諧統一,是為安泰吉祥。”


    “玉兔,除了代表健康和長壽,還是天上的月神之一,人間的生育之神之一。這畫兒上的玉兔還這般可愛,不光小孩子喜歡,大人也喜歡。今年內務府製作的一批兔兒爺,都有六七歲小孩子高,給陳義士看看。”


    陳近南一愣。就見明珠朝他的貼身侍衛一揮手,那個侍衛就指揮一個仆人送上一個三尺高的包裹。


    打開來一看,可不是一個兔兒爺?


    看不出來什麽布料,臉很平滑,顏色鮮豔,做工精致,兔兒爺的眉眼和動作都形象至極,頭上文官帽,身上繡花蟒袍,腳下踏麒麟,正是一個寓意吉祥、仁義、天下太平、嘉禾茂盛的兔兒爺,就是大的超過一般。


    陳近南樂了。


    若是其他的禮物他就拒絕了,可是這麽一個兔兒爺,他還真不好拒絕。


    明珠發現他的表情,哈哈哈笑:“怎麽樣?我以前也不喜歡,今年喜歡了。這麽一個兔兒爺,放到馬車裏和書房裏都可,累了可以當靠墊,困了可以當枕頭,我和你說,這個布是真舒服。”


    “你來摸摸看。”


    陳近南也是對這個布料好奇,聽到明珠的話,忍不住就伸手摸一摸。


    手感柔軟、細膩,略有彈性~~仔細看,不光是手感非常的接近人體皮膚,底色也是,淺粉紅中透白色,非常舒服的顏色。


    裏麵填著棉花~~一點不打皺,邊上的小絨給人一種毛茸茸的手感,卻又緊致不亂,也不影響上色,更難得的是兔兒爺的腿形手形身形都保持得很優美~~有弧度的地方也不會出現菱角。


    陳近南因為操持小琉球外貿事務,對布料這一塊小有了解,對這個布料非常讚賞。


    “好布。可能量產?”


    明珠笑得暢快:“果然是明白人。”


    “暫時還不能。再等等——估計一年。”


    陳近南瞳孔一縮。


    一年。


    朝廷攻打小琉球,開海做貿易,正好一年。


    不光出口慣常受歡迎的絲綢,還可以出口這類布料做出來的兔兒爺等等神仙神獸玩件兒,而這類玩件兒的利潤,絕對比直接出口布料要高很多。再聯係朝廷要建設皇家匠藝學院的事兒……


    明珠發現他的表情變化,在心裏歎氣。


    “有關於朝廷懸賞食物保存的事兒,陳義士想必也知道了。”


    陳近南點頭。


    漢人中在這方麵最有天賦的是揚州的黃履莊,有一些過於激進的江湖人不允許黃履莊進京做皇家匠藝學院的老師,也不允許他接這個懸賞,揚州天地會分壇的人還為此鬧起來,他都知道。


    明珠當然對這些事兒也知道,揚州官府興師動眾直接插手保護黃履莊的安全,他也有耳聞,他抬手在桌子上寫下一個字。


    一個“樂”。


    陳近南明白了,這是快樂大師的提議。他的麵色更為凝重。


    皇上封快樂大師為瑞親王,還給了他一個驍騎營和整個水師,估摸著,以後大清的整個海防都掛在快樂大師的頭上。而快樂大師年紀雖小,但他有本事,他怎麽會隻要一個名頭?


    研究食物保存的方法,但凡有點見識的人都知道,這是為了——出海。


    陳近南不說話,明珠也不打擾他的思緒。


    他和小琉球的鄭經談判,一開始非常順利,哪知道鄭經突然發神經要對他動手,他雖然不怕,但他也不想真起來衝突影響後麵的招降。危急時刻,是陳近南出麵,強行安撫住鄭經。


    明珠感激陳近南的仗義相助,盡管他知道陳近南隻是為了其他鄭家人和小琉球百姓免於池魚之殃;也佩服他的人品和才能,小琉球不說了,山西就是一個例子;更加擔心鄭經事後會更加排斥陳近南,甚至加害於他。


    可明珠也不好直接勸說陳近南投降——陳近南這樣的忠義人物,勸說他投降那是侮辱了他。


    可他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一步步地走向死路,鄭經對他動了殺心這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快樂大師和他大兒子容若都與陳近南有交情,他隻能接著交情拐彎抹角地勸他一二,希望不管鄭家和小琉球的結果如何,他都可以保住自個兒的性命,畢竟,國家未來可期,國泰民安、河清海晏,總要看一眼不是?


    月上中天。有人在磚瓦砌成的空心塔裏填入樹枝燒起火來,周圍還有小孩子點燃煙堆,也順風燒燃。潑以煤油,火上加油,霎時四野火紅,照耀如晝。茶樓裏的人又一陣歡唿,陳近南包廂的窗戶朝外看,眼裏就映出熊熊火光。


    江西、廣東、福建都有的中秋活動,燒塔仔——傳說這種習俗與當年漢人反抗元兵的義舉有關,各地起義軍相約中秋節起事,在寶塔的頂層點火為號,類似於峰火台點火起事,如今時過境遷,燒寶塔這一習俗卻遺存了下來。


    外頭人聲鼎沸,隻歡喜於火光燃燒帶來的喜慶和熱鬧,正鬧騰著茶樓老板掛孔明燈鬧騰得歡,他一時間卻更為沉默。


    街道上,小孩子們將手裏的兔仔燈、楊桃燈等等橫掛在短竿中,豎起於高杆上,彩光閃耀;小姑娘們手提各式花燈在月下遊嬉玩賞;茶樓老板在孔明大燈裏燃燭,熱氣上騰,大燈飛揚在空中,引人歡笑追逐。


    居民區裏,做成果品、鳥獸、魚蟲形及‘慶賀中秋’等字樣,上糊色紙繪各種顏色的燈掛於家屋高處的瓦簷或露台上。富貴之家所懸之燈,高可數丈,家人聚於燈下歡飲為樂,平常百姓則豎一旗杆,燈籠兩個,也自取其樂。


    燈彩高豎,滿城燈火不啻琉璃世界。


    一個很美麗很美好的世界。


    對麵還坐著一位,甭管有多少私心多少自傲,總歸是為國為民,高居廟堂卻一腔俠義之心依舊的明珠大人。


    可他是陳近南。


    陳近南明白明珠大人的意思,隻心領,不接受。


    明珠大人看在眼裏,在心裏歎氣一聲接一聲。


    給兩個人各倒一杯酒,又捏了一塊銅錢大小的小月餅進口,明珠和陳近南又隨意聊起來。


    “主子爺在信裏說,家裏的孩子們被帶動的,越來越頑皮,也越來越會玩樂了。最近小大師又玩起來蹴鞠球和天文觀測,還要學畫畫,哎吆,我沒看到畫光看主子爺在信裏的自誇,我就恨不得想立馬趕去五台山一睹為快。”


    “你不知道,這麽大的兔兒爺,就是小大師要求的。主子爺疼孩子一口答應,可那一般的布如何能做這麽大還不起皺?說起來,這也是江南江北的能人多,曹寅在蘇州那麽一折騰,就折騰出來這個布送進京。”


    陳近南果然笑出來:“民間能工巧匠多。以前是沒在意。”


    “可不是?所以這個皇家匠藝學院啊,應該開辦。都說士農工商,匠人地位卑微,可人的衣食住行,哪一樣離得開匠人?該操辦起來的那就要操辦起來,不能用老一套。那遠古人連鐵鍋也沒有還都用陶罐做飯那?”


    “大人說得對。總是一代比一代好,我們的衣食住行的匠藝要進步。”


    “哎,這哪是我‘說得對’?說起來慚愧。這是我們的小大師喜歡這些,少主子也喜歡,要不說孩子的心思透明也通透?我們這些人啊,習慣了在那麽一個圈圈兒裏行事,不說腦袋轉不過來,也沒這個膽氣了嘍。”


    “大人孤身上小琉球,說自己沒有膽氣,這天下男兒,有哪幾個敢說‘有膽’?大人且放心,揚州黃履莊,依照陳某對他的了解,必然如期進京。”


    “……”


    “……”


    兩個人本該是敵人的人在一起過中秋,邊吃邊喝邊聊,七八分醉意的時候,天色微明的時候,明珠被侍衛攙扶著上馬車,陳近南一個人抱著一個三尺高的布衣兔兒爺,慢慢踱步迴住處。


    街道上還沒退散的熱鬧和團圓映入瞳孔,困意和醉意刺激他的頭腦,懷裏的兔兒爺和記憶裏的胖娃娃合在一起,還有那些自由走動的大小動物們的身影,一時間他的一顆心無比安全又無比柔軟,臉上不由地笑了出來。


    路上三三兩兩的醉鬼和行人紛紛看向他懷裏的兔兒爺,好像光看著,心靈也被治愈一般,陳近南笑得更歡樂。


    這頭陳近南迴去住處補眠,將兔兒爺擺在自己的床頭邊。距離泉州三千裏遠的揚州的一個普通的街坊小院子裏,二十六歲的黃履莊捂著宿醉的腦袋,迷迷糊糊地一覺醒來,他的表兄戴榕立馬上前。


    “快來喝一碗解酒湯。”戴榕的話裏透著格外的熱情。


    黃履莊性情沉默,最不喜與人交際應酬,隻是因為表兄是一起長大又是親表兄而親近,而他此刻頭疼的實在厲害,也不說話,雙手接過,一口氣喝完,感覺一直鬧騰的五髒六腑終於安靜些許。


    他的大兒子趁機又端上來一碗米粥,他也幾口吃完。


    麵色依舊蒼白,但人確實是舒坦很多,他的表兄哈哈哈笑:“要不要再去睡一會兒?”


    “凡是急不得,身體是根本。也怪表兄昨天拉著你喝酒。剛剛知府大人還專門派人來說了,說:素聞黃先生身體不大安好,請切記保重自己。聽聽,知府大人都稱唿你是‘先生’,你可放了心了吧?”


    黃履莊還是不說話。


    短短幾天,他的生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以往鄙視他“不務正業,不去科舉隻侍弄奇淫巧技”的親友們,紛紛登門和他笑語顏開;以往那些為了一些小玩具上麵討要,胡攪蠻纏的人,現在都客客氣氣地說話,說知道他喜靜需要時間思考,往日多有打擾,深感慚愧。


    還有那江湖人來罵他,說:你若是一個有骨氣的漢人,就不應該進京。


    還有那官府的人來保護他,說:黃先生天賦過人,滿腔熱忱,如今機會來臨,請千萬抓住。


    還有他表兄,他的妻兒,都滿心歡喜於家境的改善,說他們外出的時候也不再有異樣的目光看他們,也不再有閑言碎語說他們,都一心期待他進京報效仁慈的皇上。


    黃履莊聰明,這些事兒他都知道,他也高興自己的愛好和才能終於被官家認可,歡喜於那個兩千兩銀子的懸賞改善家境,激動於可以進京一展所長,兩輪車、驅暑扇、機械空調、望遠鏡、瑞光鏡……被更多的人喜歡和使用。


    可他多年來飽受各種歧視和打壓,即使再怎麽明白的事實擺在眼前,他的心底深處,還是有一絲絲猶豫,有一絲絲不安。


    他感覺自己生活好像做夢一樣的不真實。


    戴榕發現他人呆呆的,也不說話,知道他又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小小的擔心。


    他關上房門,坐在床邊的一個凳子上,小小聲說道:“表兄知道你這些年來,因為自己的愛好承受了很大的壓力;表兄也知道你不想再拖累家人,已經有了離家出走的心思,可是表弟,現在情況大改變了啊。”


    “現在不是京城內務府要你進京入匠作處的時候,現在就算你進京後皇家人顧忌你漢人的身份,可哪又如何?至少你大大方方進京了,是做老師進京。表兄聽說京城有雷氏家族,還有山子張先生等等造園大家,你不是一直想認識他們?”


    “再者說了,就算進京後又迴來,又怕什麽?那個食物保存方法,朝廷給兩千兩銀子,知府大人也會給你紅封,知府大人還說那江蘇巡撫也要獎賞你,他們都相信你可以研究出來,你的妻兒也都以你為榮。”


    “還有啊,此番皇家和朝廷這麽大的動靜,全國各地的匠人不知道有多少會進京,你去一趟京城,和他們交個朋友,多好?梅家的那位梅文鼎先生來快信說,他已經和李光地大人說起你,到了京城,有李光地大人照應一切。”


    “你看?李光地大人也是漢人不是?可皇上不是挺信重他?你若不想現在進京,你在家裏將那個‘保存食物’的罐子先研究出來?反正等到皇家匠藝學院開學,明年夏秋天是必然的。”


    說到這裏,戴榕發現表弟還跟沒還魂一樣,心裏著急,雙手板著表弟的肩膀,眼神和言語都帶上幾分嚴厲:“我說表弟,那些江湖人的話,你可不能聽。我們出生這天下就姓‘清’,現在還姓‘清’……不能和他們沾染上。”


    “國家大事表兄也不大懂,可表兄知道,單單那個懸賞,不光可以給你換一個大一點兒的房子,還可以留有餘錢給大外甥準備娶媳婦,給你自己調養身體,你聽到了沒?”


    “不說還有多少人因為表弟的研究得以妥善保存食物安全過冬,就是表兄自己也期待,冬天想吃口桃子李子,也不用花大價錢摳索索的不是?”


    黃履莊聽到這裏,終於有了反應。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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