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明……”


    醒來後開口喊的第一個名字,居然是已故的杜如晦。


    在場眾人,不管是長孫皇後還是房玄齡甚至是康德馬周,都很詫異。唯有老張很淡定地垂手而立,就像是沒事兒人一樣,絲毫不覺得意外。


    這樣的場麵,不是第一次了。


    杜如晦臨死之前跟李皇帝說了什麽,外人知之甚少。


    清醒之後,又喝了一點糖水,李世民總算恢複了不少,含了一片人參,整個人靠在床邊,總算是又有了帝王氣。


    “陛下……”


    房玄齡上前,輕輕地喊了一聲。


    “朕無事。”


    抬手揮了揮,李世民忽然問道,“聽說有桃花開了?”


    “迴陛下,有了。”


    見皇帝精神了許多,房玄齡也沒有再小心翼翼,反而是自己把一直團凳挪到了床邊,然後很鄭重地問道:“可要通知東宮?”


    “不必了。”


    李世民搖搖頭,坐在床沿上的長孫皇後,則是看了一眼房玄齡,不過房玄齡也沒有理會她,自顧自道:“倘若中國有變,還是要早做準備。”


    此言一出,長孫皇後的目光很是兇厲,隻不過房玄齡依然當沒看見一樣,他的眼中,隻有自己的君上。


    “你可知……那廝對朕說過甚麽?”


    李世民沒有迴應房玄齡,反而麵露微笑,抬手指著張德。


    正閉目假寐的張德聽到這話,睜眼一看,見李皇帝正對他說話,便拱了拱手,上前道:“可有甚麽吩咐的?”


    “哈哈哈哈……咳咳咳咳……”


    一時激動,李世民把口中的參片都吐了出來,長孫皇後撿走之後,又把一碗參茶端了過來,潤了一下喉嚨,這才又勻過了氣來。


    房玄齡看了看李世民,又看了看張德,顯然這對君臣之間,肯定也是有過交流了。


    想當初,房玄齡總以為洛陽和武漢,要分個勝負出來。


    誰曾想轉眼十年過去了,別說開打,連苗頭都沒有。


    不管是洛陽還是武漢,都是拚了命在搶人,各個部門的最高指標,都是如何把人填滿。


    全國都在鼓勵生產,增加出來的人口,根本不怕沒有去處。


    全國又到處在掠奪吸納人口,一個雄州,每個月死三位數的奴工根本不算事情。僅僅是開礦,已經導致了大大小小兩三百個部落種族的滅亡。即便是契丹這樣的大族,契丹十部也隻剩下一個,僅存的大賀氏,也是名存實亡。


    鋼鐵和煤炭,捶打燃燒生命的效率,比任何刀劍還要快還要狠。


    隋末大戰那一次次的攻殺,才多少條性命?戰爭,總歸是有高低起伏的。可能今天熱熱鬧鬧幾十萬人,就死傷十幾個;明天稀稀拉拉千幾百號人,可能就死了五六百。


    和戰爭不同,鋼鐵和煤炭,它是不緊不慢地有條不紊地吞噬著性命,這個月十個,下個月還是十個,下下個月還是十個。


    十個、十個、十個……永不停歇永無休止,這反而是更加讓房玄齡覺得毛骨悚然的。


    而全天下,又有多少個“十個十個十個……”在出現?


    蘇州那些用廢了的繅絲倭女,一旦再也不能伸手進入滾水中,這些繅絲女,就徹底成為了垃圾,由得她們自生自滅。


    運氣好,或許成為“螺娘”,自然還能苟延殘喘。運氣更好一點,可能被某個土鱉撿去做家奴、小妾,興許還能體麵地離開人世間。


    但大多數,都是亂葬崗中一把火,有專門的人去燒了骨灰來埋了肥田。


    絲綢那般的漂亮,想來穿戴的人也是更愛美更講衛生一些,所以不能出現路邊屍骨無人撿的場麵。


    太髒。


    造就這一切的,固然是現在神色淡然的張德,但誰又敢說,這其中沒有貞觀大帝的推波助瀾呢?


    他的千古一帝,他的萬古留名,他要超越秦皇漢武,光靠舊有的功業,根本不可能超越。


    但是現在,他不但超越了,還遠遠甩開!


    古往今來的帝王,他是第一人!


    上天下地,唯我獨尊!


    “玄齡緣何不語?”


    看著房玄齡在那裏發愣,李世民饒有趣味地追問。


    “臣……隻是在奇怪張操之跟陛下說了甚麽。”


    “你想知道?”


    李世民此時此刻,就像是一個頑童,在逗趣著自己的小夥伴。


    站在不遠處的馬周,則是一動不動,他此刻有些忐忑,更是有些不知道該怎麽做。


    高處不勝寒……這一次,是真的體會到了。


    那種無力感,根本無法抗衡的無力感。不管是麵對李皇帝、長孫皇後、房相公、張總督……這些人左右著一個帝國的微妙變化,舊有的學識、天生的才能,在這些人麵前,根本不值一哂。


    什麽經天緯地之才,什麽算無遺策,什麽深謀遠慮,統統都是狗屁。


    任你千變萬化,我隻是輕輕一拍,你便死了。


    再迴首,馬周頓時覺得當年的自己,還是太過愚昧。


    “臣,確實很想知道。”


    房玄齡並沒有諱言,並且很鄭重道,“畢竟,事涉社稷。”


    “好吧,朕就告訴你。”


    似乎是覺得有些無趣,李世民仰著頭,看著頭頂的房梁,緩緩道:“此獠曾言……”


    開口說話的時候,李世民抬手指著張德,卻並沒有看他。


    “此獠曾言,朕開創貞觀,那這唐朝,便始於貞觀。”


    “嗯?”


    房玄齡顯然不解,別說是他,連長孫皇後都沒有搞明白這其中到底在說些什麽。


    “康德……”


    李世民喊了一聲康德。


    “奴婢在。”


    拂塵微動,康德轉過身,看了看房玄齡、長孫皇後還有馬周,然後道:“張總督曾言,陛下開創貞觀,那便萬世貞觀好了。”


    刹那,長孫皇後和房玄齡頓時明白過來,馬周更是震驚,扭頭看著張德。


    得罪一個帝王不算什麽,得罪無數個帝王,那就是很厲害了。


    按照康德所說,馬周不難判斷其中的意思,很顯然,哪怕李世民現在當場駕崩,新接任的皇帝,他的年號,也隻能是貞觀,也隻能用貞觀。


    因為張德不打算用雜七雜八的年號,改元……改尼瑪的元。


    今年李世民嗝屁,明年李承乾上位,他的年號也隻能是貞觀二十七年,不會是什麽亂七八糟的“xx元年”。


    始於貞觀,萬世貞觀。


    當一切成為慣性,後來者隻會跟從這種慣性。


    因為它很好用,節省成本。


    開創這一切的帝王,誰敢挑戰?護持這一切的妖孽,誰敢放肆?


    固然君不君,臣不臣,但這重要?


    當世之人,實力強橫者,唯李世民、張德二人而已。


    “萬世貞觀!”


    房玄齡聲音拔高了不知道多少度,萬世基業……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但是,萬世貞觀,卻很有可能。


    張德並不是為了篡奪李唐江山而活著的,或許將來會有梟雄這麽幹,但那是什麽時候,卻也不得而知。


    皇唐疆域之廣大,前所未有,能夠活人的地域,聞所未聞。


    想要把這些地盤全部填滿,光靠眼前的三千萬人口,頂個什麽用?哪怕是十個三千萬,也是遠遠不夠。


    整個過程中,一旦出現四伏的危機,立刻對外輸出壓力,如此反複,折騰百幾十年根本不成問題。


    豪門並起,立刻修上一條鐵路,任你多麽豪門,也要被蒸汽機車碾壓成肉醬。要打磨出掌控鐵路掌控資源掌控權力的豪門,又是百幾十年的明爭暗鬥。


    到那時,二百年三百年過去了,但貞觀成為習慣,誰又會去亂來呢?


    貞觀四百年貞觀五百年貞觀一千年……大概是必然會到來的。


    哪怕到那時,漢家已經不需要漢皇,人人皆堯舜,這種慣性,依然是存在的。那個時侯,或許房玄齡沒人記得,或許張德沒人記得,但貞觀人人記得。


    何為貞觀,不分天南海北男女老幼,人人皆知。


    房玄齡的思考,跨越山川河流,跨越數千年時空,他能夠想象,能夠明白,所以才會震驚,無比的震驚!


    可更加讓他震驚的是,始作俑者,卻是如此的淡然自若。


    自己的身後名呢?就是這般隨風而去嗎?


    那求的是什麽?


    房玄齡,第一次在君王麵前,失態了。


    從不失態的房玄齡,這一次,真的是像被嚇到了一樣,腦袋裏一片空白,想要說點什麽,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甚至,他還有一點點嫉恨,如果沒有萬世貞觀,或許人們提到貞觀朝,會講到明君良相一段佳話吧?


    但現在,大概是不會提到了。


    貞觀的光輝,隻有一個,有且隻有一個!


    在場眾人,都是貞觀朝頂級的權貴,甚至可以說,皇唐天朝的權柄,就握在皇城內外的寥寥數人手中。


    他們所追求的權財,已經是帝國的頂端,進一步還是退一步,都是無傷大雅。


    那些小小的折騰,也不過是對家族、子孫那聊勝於無的遊戲,抬抬手就有的事情。


    一切都在頂端的時候,能夠追求的東西,並不多。


    而現在,張德卻把這為數不多的東西,一股腦兒,全塞給了李皇帝。


    你……不該是反賊嗎?


    麵對房玄齡那複雜的眼神,張德依舊很坦然,上前看了看李世民,又看了看長孫皇後,最後看著房玄齡,微微一笑:“為君分憂,份內之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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