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之,留步吧。”


    洛東三十裏,再送三十裏。太子的儀仗已經東行六個長亭,張德、程處弼等舊時長安少年,就一送再送。


    “殿下可是有些傷感?”


    張德笑了笑,輕輕地拍了拍李承乾的胳膊,“德,友朋不多,殿下算一個。”


    “榮幸之至。”


    李承乾莞爾,心情也是好了不少。一去數千裏的地方,帝國的“老太子”要說沒有一點點情緒上的波動,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隻不過,再如何心潮澎湃,事情要做飯要吃。


    身材壯碩的程處弼沒有廢話,虎須倒張直愣愣地看著李承乾,半晌,抱拳道:“保重。”


    “這一別,本王……孤同三郎,便是真的相隔萬裏。”


    “保重!”


    程處弼大概也是觸景生情,眼眶竟是有些濕潤,他幼時狡黠,長時狠辣,可也不像張德那樣癲狂。情緒上來之後,竟是有點失控。隻不過,到底是沙場悍將,當年“程立雪門”之際,一旁看著的,不正是李承乾麽。


    “孤保重,三郎亦保重。”


    言罷,李承乾轉頭看著張德,“大郎更要保重。”


    “快走吧。”


    老張揮揮手,麵帶微笑,“再不走,有人要唱《送別三疊》,這關隘之地,多的是狂野之犬。一犬吠形百犬吠聲,這要是鬧將起來,怕不是灰頭土臉。”


    “哈哈哈哈哈……”


    李承乾聽了之後頓時大笑,前俯後仰毫無君王儀態,笑著笑著,三十多歲的“老太子”竟是笑出了眼淚來。


    “哎呀哎呀,竟是笑出眼淚來,孤這便走,這便走。”


    言罷,李承乾轉身離開,頭也不迴。


    張德下意識地想要邁開腿,猛地又收了迴去,站定在那裏,看著偌大的東宮團隊,宛若一條長龍,朝著東方而去。


    威武雄壯的氣象,讓張德竟是有一種仰天長嘯的衝動。也不知道是豪情萬丈還是心緒思量,此時此刻,就是有一種想要瘋狂發泄的願望。


    隻是,他終究還是忍住了。


    “吃了散夥飯,各奔東西。”一聲感慨,張德轉身之際,看到程處弼竟然擦拭眼淚,抬手拍了拍他的臂膀,“走吧。”


    “嗯。”


    程處弼點點頭,深吸一口氣,翻身上馬。同他一樣眼眶濕潤的,還有李震、屈突詮等等,隻是眾人大多功成名就,縱使有再多的心緒變化,也控製了下來。


    正要啟程,卻聽遠方似是傳來船歌,仔細一聽,竟是李承乾和歌而唱,正是《送別三疊》。


    “知交……半零落……”


    悠揚男聲傳來,這個少年時酷愛跳胡旋舞的文藝太子,嗓音比西行的一群大老粗強了不知道多少。


    隻是大老粗們騎馬慢行之時,卻是原本收拾好的心情,一瞬間崩壞。也不知道是過去還是現在的複雜感情,頃刻間和流淌下來的眼淚一樣,完全控製不住。


    這種詭異而哀傷的氣氛,讓那些個跟隨大老粗們多年的護衛,都是有些不知所措。


    他們見慣了自家老大的雄壯威武,見慣了勇猛果敢,那種敢打敢拚敢冒險無所畏懼的精氣神,才是護衛們最為熟悉最為羨慕最為欽佩的素質。


    隻是這一刻,不知所措的護衛們,非但沒有覺得自家老大有什麽軟弱,反而越發地由衷欽佩。


    “長亭外——”


    程處弼掩麵高歌,如驚雷炸裂,絲毫沒有什麽柔柔弱弱,剛起了個頭,李震便是跟著和道:“古道邊——”


    逶迤慢行三十裏,《送別三疊》如雷音。


    同樣遠行的李承乾停止了和歌,他沒有落淚,因為他是君王。麵色如常地進了馬車,安安靜靜,隻是良久之後,他雙手捂著臉,整個人埋到厚厚的棉墊之中,撕心裂肺地唿號,卻是半點聲音也沒有傳到車廂外。


    人到中年,卻還要漂泊流離,縱使是平常人家,都要心緒難捱,更何況他身份尊貴,是一國的皇太子。


    親情、友情,觸手可及又遙不可及,這等無力又無奈的變化,使得李承乾較之為他送行的“長安少年”們更加痛徹心扉。


    正如勇士悍不畏死,但不代表勇士熱衷死亡。李承乾無懼漂泊,但他的內心,也終究不是喜歡這種漂泊。


    他寧肯如少年時代一樣,跳著胡旋舞,尋著張德吃酒或者尋文摘句。最不濟,哪怕是皇帝老子嗬斥他一聲“不類己”,也是一種不錯的體會。


    “走了。”


    馬背上,張德迴望了一下,他覺得,此時的李承乾,應該是在哭。


    雖然沒有親眼看到,但張德就是這樣認為。


    一個軟弱的君王,同樣又是一個還算堅強的君王。


    “走嘍!”


    拖著長長的調門,老張策馬向前,身子在馬背上左搖右晃,路不顛簸,馬很平穩,人卻心思亂了。


    他沒有騙李承乾,他真的把李承乾到了朋友,不摻假的那種。


    哪怕有朝一日,朝著李承乾雷霆一擊,他也是拿李承乾當了朋友。


    幾十年的交情,各自有各自的蹉跎、奮鬥、努力、挫敗乃至不可為外人道的情懷,成為朋友,也是實屬正常的事情。


    和誌趣無關,和相投也無關。


    硬要說一句,不過是二十多年前長孫無忌的府邸一見,便覺得有了眼緣。


    再迴首,變了人間。


    “哥哥。”


    “怎麽?”


    馬背上,程處弼擦拭幹淨了眼淚,聲音帶著點瓦罐中的沉悶,“少待,吃些酒去?”


    “去吧,總不能過幾日老夫送你的時候,你哭得比現在還厲害。你看看你的那些個護衛,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堂堂西域萬人敵,貞觀朝的‘冠軍侯’,要做表率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程處弼被張德打趣,頓時笑了出來,聲音洪亮爽朗,這笑聲倒是把送行隊伍的人都感染了,剛剛的那點沉悶抑鬱,也立刻消散了開來。


    黃河、洛水、京城,中國的景致總是看不厭,離京城越來越近,張德陡然才發現,從這個方向入京,竟然是覺得洛陽城如此的恢弘大氣。


    難怪無人願意離開。


    因為,這裏是,天朝上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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