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闕同樣設有一鎮,除鎮將之外,還有關口大使,兩條過伊水的官道,一般都會在這裏做最後的停頓。


    在龍門山這個位置,兩條官道分別在南北接通渡口浮橋,其中伊闕北橋往西直通洛水,順著洛水沿岸溯流而上,沒多遠就能抵達壽安縣。汝州和河南府的交流,主要就是走這條官道。


    另外一條新式弛道,渡口在龍門山北,從伊水兩岸向河中心各延伸了兩排石墩,石墩假設路麵,在河中心再設拱橋。大量使用了鋼筋、水泥,是工部新製橋梁。這種新製橋梁,主要就是分布在五都,以及武漢、淮揚、蘇杭這種特大城市。


    除此之外,守衛京畿的關隘,如今也是大量使用鋼筋、水泥,傳統的軍事作業,已經很難破壞到牆體本身。


    職業習慣的緣故,程處弼對山水風景並無感覺,但是伊闕這種地理結構,加上伊水東西兩岸錯落有致,又互相切割的山嶺、丘陵,自然而然地,就會想象著當年伊闕之戰、昆陽之戰的戰場廣度,一定是到處犬牙交錯,廝殺的極為激烈。


    “將軍。”


    “嗯?”


    “張江漢的儀仗到了。”


    “噢?兄長到了?”


    程處弼頓時一喜,他形貌粗獷,臂膀有力,常年行軍作戰,為了保證氣力,體脂相對較高,整個人看上去極為雄壯威武。


    和那些個腱子肉條條拉絲的纖夫苦力不同,常人見了,隻會以為這是個黑胖子。


    此時沒有披甲,穿了一身棉袍秋裝,腳踩牛皮馬靴,頭戴雙翅撲頭,腰間一柄禦賜“冠軍刀”,拙樸無華的刀鞘,裏頭盛裝的,卻是一點寒光。


    手按刀柄,龍行虎步朝南邊走去,他也沒有騎馬,離津口很近,人到橋邊,靜靜地等候著。


    “哈……一晃十數年……二十年啦!”


    低頭一看,居然肚腩寬大,要不是有腰封收著,便是顯得有點醜陋了。


    “將軍不是時常跟張公通信麽?”


    “書信往來,哪有當麵敘舊好?雖說幾次迴京,也曾見過麵,但幾年一迴,也是相當的艱難。舊時長安少年,如今還能時不時碰麵的,少之又少。便是李奉誡,人在揚州,照理說來武漢也不甚難的,可見麵次數,怕不是也不比老夫要多……”


    說著說著,程處弼竟是喟然一歎,情不自禁地擦了一下抑製不住的眼淚,“若非兄長,老夫豈非渾噩一生,生即是死?”


    其中心路曆程,著實複雜無比。


    曾經程處弼以為,這世上最大的功業,不過是封侯拜將。做個開疆拓土的大將之時,他也是覺得人生快意,就在沙場之間。


    直到後來看到一個個“西軍”血脈少年成長起來,他們少年之時,便知道自己是漢人,便知道自己的國家叫做皇唐天朝。這種震撼,讓程處弼深深地感覺到,自己原先的那點願景,著實不值一哂。


    再到後來,連西域少年組成的探險隊,都能輕鬆推平西突厥戰兵之時,程處弼便真的明白過來,天下的英雄豪傑、驕兵悍將,打一個少一個。但這些個西域少年,又或者那些新的長安少年、揚州少年、武漢少年,他們打完了一個,還會有一個,前赴後繼,便是皇唐天朝滅亡,也不會被打完。


    在這個時侯,程處弼雖然不明白這貞觀朝的名宿在那裏說什麽大變革,他不懂,但他明白,這世道變了。


    以往內心的叛逆,此刻也早就煙消雲散,而是淡然自若、坦然麵對。


    倘使讓程處弼來形容此時此刻的心境,大抵上就是對貞觀朝,對皇唐天朝,會下一個預言,那便是,總有一天,這天下沒有皇帝,大概也是無妨的。


    天下有天下少年,這天下便在。


    當代冠軍侯?天竺都護府大都護?浮雲罷了。這些曾經為之而神往的功業,此時此刻,都是招手即來,容易的很。


    他有五千天下少年,那千幾百萬丁口的天竺數百國,統統都是土雞瓦狗。


    讓程處弼講個道理出來,他不懂,也講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但是,他卻很清楚,貞觀二十五年的西域少年,是願意為了漢人,為了皇唐天朝,前赴後繼、死不旋踵。曆朝曆代都不缺少死戰到底,甚至戰至最後一人的強軍。


    但是,曆朝曆代,從來沒有死戰到底,戰至最後一人的當代少年。


    這就是區別,這就是當下。


    而這一切,程處弼不認為是聖人可汗、貞觀大帝帶來的,隻會是曾經的長安少年之首,隻會是他的兄長張德。


    “將軍?”


    見程處弼怔怔出神,親兵小聲地喊了一聲。


    程處弼抬抬手,笑道:“你可知老夫當年成名,是因何事?”


    “莫不是征討且末?”


    程處弼搖搖頭。


    “攻滅疏勒?”


    程處弼依然搖搖頭。


    親兵想了想,“莫不是舊年在安北都護府,鎮壓漠北諸部?”


    程處弼還是搖了搖頭。


    親兵頓時一臉好奇,左右看了看同樣都是一臉納悶的袍澤,便道:“將軍,下走實在是猜不著。”


    “哈哈哈哈……”


    程處弼指著伊水指著津渡關橋,笑道,“跟這水這橋,倒是有些幹係。”


    迴想當年,一曲灞橋之上的“長亭外,古道邊”,《送別三疊》力壓《陽關三疊》,至今還是傳唱不息。


    平康坊中的老派都知,騙那些個中年老漢口袋裏的華潤飛票時,便是願意唱這十多年前的老歌。


    一首懷舊金曲,賺了不知道多少江湖老漢的辛酸淚,迴憶重重往事,悲從中來,不由得舔舐傷口,掏錢的掏錢,嗚咽的嗚咽。


    親兵們麵麵相覷,顯然不曉得這裏頭到底有啥關係。他們大多年紀都不算大,上了歲數的親兵,也早就外放別處做官,鮮有還跟著程處弼吃肉喝湯的。


    見年紀輕輕的親兵們一臉茫然,程處弼也隻是笑而不語。


    “老夫少時惡名,可知因何而變?”


    親兵們這時候一個個興致勃勃地開口,有人嚷嚷道:“定是‘程立雪門’故事,比那‘負荊請罪’‘孔融讓梨’還要厲害。”


    “甚麽鬼話,這如何是叫厲害?”


    “那就是厲害!”


    “你懂個卵……”


    幾個親兵正在爭論,程處弼卻是頗為高興,“程立雪門”的典故,說的就是少年能知錯能改,對友情極為珍重。


    所以如果不出意外,哪怕程處弼沒有成為西軍悍將,數百年之後,那時候的當代少年,翻開手中的課本,大概也是要學一學貞觀朝程某人的道德節操。


    情不自禁地又開始想當年,程處弼拂須一歎:“焉知時運何如?”


    至於血淋淋的“程門立雪”,大概會和“殺雞儆猴”放在一塊來說吧。


    如今敦煌宮那裏的青皮流氓,逞兇鬥狠的時候,都會惡狠狠地攥著家夥環視一周,然後放出經典狠話:今日某家讓爾等領教一番,甚麽叫做“程門立雪”!


    狠話放完,就是拎著砍刀開始放血……


    一個人活成了曆史的一瞬間,著實有種莫名的爽感。


    程處弼任由秋風吹打,心境卻是相當的超然。


    隻是遠處的儀仗越來越近,那剛剛熄滅的心潮澎湃,頓時又旋即而起。


    良久,隻聽馬蹄聲陣陣,不多時,就有數十騎衝到伊水跟前,程處弼定睛一看,隻覺得為首之人有些眼熟。


    還未打量清楚,就見對方手中鞭子卷了個圈兒,衝自己遙遙一指,高聲喊道:“可是務本坊小霸王程三郎當麵?”


    “嗯?”


    程處弼哈哈一笑:“你是哪家豬狗,也配同某說話!”


    “猖狂,可敢同某賽馬一程?”


    “牽某‘夜飛電’來!”


    “它在武漢過得舒服,怕是不願來了。”


    “當真是畜生,背主忘本啊!”


    “如今你無良駒,又當如何啊?”


    “那在下隻能忍痛服輸,還請英雄繞了則個,這務本坊大龍頭的交椅,還請哥哥上座……”


    “哈哈哈哈……多年不見,你這廝口才見漲,怕是奉誡也不及你!”


    翻身下馬一條惡漢,程處弼一眾親兵都是麵麵相覷,眼見著兩邊似乎是在對罵,卻又不見殺氣,於是進退不得,一個個巴望著程處弼。


    程處弼邁步向前,衝來者抱拳行禮:“兄長,多年不見,麵目全非啊……”


    “不會說話就不要說話!甚麽叫麵目全非!”


    拎著鞭子,張德一聽程處弼開口說的這話,頓時臉都黑了。


    隻是走到跟前,程處弼的親兵們才發現一個問題,傳說中腹有詩書儒雅蹁躚的江漢觀察使老大人張德,居然比自家將軍還要高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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