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卓氏在蜀地根深葉大,卓氏當家人是很願意舉族遷徙到武漢的。


    原因很簡單,武漢通過極其野蠻的手段,從數百年體製中撕開了一條口子,這條口子就是給予寒門和庶民上升的渠道。


    哪怕這個渠道既狹窄又危險,還時不時有體製中的老牌權貴盯上,不是蠶食就是鯨吞,但相較永遠看不到頭,武漢當真是立地成聖、萬家生佛。


    “嘶……老嘍。”


    伏在條台上,迷瞪著眼睛感受著背脊上傳來的大力,搓澡的小郎讓老者前所未有的放鬆。


    “老丈哪裏老了,這等精神,天底下也尋不得幾個去。這筋骨,一看就是在江湖上縱橫過的。”


    “噢?何以見得啊。”


    老者微微一愣,沒想到這搓澡的小哥居然有這等見識。


    “嗨,說出來老丈可能不行,我對拳腳也是有點底氣的,尋常練了三五年的散手漢子,絕非是我對手。”


    變換了一個手法,將老者的脊骨都要提起來一般,頓時讓老者舒服的叫了一聲:“噫!你這手藝,若是去兩京開個店,定是能紅火。”


    “嘿,都這麽說,我正待下個月就去洛陽,開一家自己的澡堂子。”


    “看你歲數……而立之年,也是該立業了。”


    “……”


    嗤!


    班頭路過聽到了老者的話,沒忍住笑了出來。


    “大哥,老先生說你而立之年嘍。三十歲的漢子,是該立業了。”


    “滾你娘的!”


    張滄罵了一聲,一臉鬱悶。


    那老者頓時反應過來:“哈哈哈哈……看來是老朽看走了眼,小郎莫不是連雙十都不到?”


    “是哩。”


    “哈哈哈哈……老了老了,老眼昏花。小郎莫要怪罪哈。”


    “無妨。”


    張滄瞪了一眼看笑話的同事,繼續給老者揉捏著肌肉筋骨,不多時,終於開始給老者搓著皮膚。


    他在錦衣玉食中長大,又是江陰有名的小霸王,能夠站在這裏給形形色色之輩搓澡,也不覺得肮髒難過,的確是心性打磨過的。


    專心搓澡之際,老者聽到這小子唿吸沉穩,微微一愣,心中暗忖:倒也不是吹牛,的確是有手段的,還是個江湖兒。


    普通人哪怕是天生的壯漢,運動起來,一會兒唿吸就不穩。但是自幼曆練過的人,能穩住唿吸,耐受力就會更強,這東西全靠練,縱使有天賦,也能通過後天訓練拉平。隻不過,普通人家絕對沒可能供應一個旬日訓練的小子。


    光吃吃喝喝……就是個大坑。


    “聽小郎口音,倒是不見楚音,凡是有吳地腔調?莫不是蘇州來的?”


    “離蘇州雖近,卻是常州的。老先生去過江東?”


    “年輕時候賣貨,時常到巴州順流直下,卻有去過江東。當年問老朽買鐵的豪客,有一家江陰人士,當家人張公義甚是了得,一杆飛梭耍的真好。”


    “噢?我也耍過飛梭,不過就是用來紮魚。”


    張滄聽到這老頭居然提到了自己的祖父,頓時警覺起來,他又不是剛在江湖上行走的雛兒,三兩句明白這糟老頭子是在試探他。


    仔細一想,大概是剛才自己說漏了嘴,言語自己拳腳厲害。


    “江東的魚是要多一些,比老朽老家成都,吃魚是方便多了。”


    “聽說成都廣大,也是個魚米之鄉,老先生貴姓?甚地時候我去了成都,一定登門拜訪。”


    “好啊!”


    老頭兒叫了一聲,此時張滄正提著他一條胳膊正在賣力,“老朽成都卓洪爐,前頭天天來單間泡澡的,是老朽家的幺哥卓一斻。”


    張滄迴憶了一下,最近確實有成都來的小哥天天泡澡,不過是跟自己老爹的一個學生一起。


    “天地有洪爐兮……造化為工。”


    “對頭,就是勒個出處。”卓洪爐有點詫異,“小郎讀過書嘍,這賈生言‘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一句,老朽爸爸在世時,最是喜歡,所以給老朽取名洪爐。”


    爸爸?


    聽到卓洪爐的稱唿,張滄愣了一下,心中暗忖:蜀地有這稱唿的,大多跟蠻子廝混,怕不是跟冉氏一樣的?


    “爸爸”這個稱唿是方言,這年頭比較小眾,除南方一些披荊斬棘的漢人村寨,大多都在類似“獠寨”這樣的地方才用。


    蜀地即便有,也不應該是在成都這種核心區。


    卓洪爐這般稱唿,又是成都出身,也就隻有家中跟蠻夷互通,或者說娶過各種寨子的女人,才會有這樣的“口癖”。


    不過張滄這光景也不覺得趴著的老頭兒是如何親善了,他感覺這糟老頭子還是在試探他,想看看他見識。


    因為哪怕是蜀地豪強,出來行走,也很注意口音和稱唿,大多都會盡量用洛下音,稱唿上極其當心。


    當下張滄便不想再跟著糟老頭子繼續聊天。


    隻是卓洪爐卻是來了興趣,畢竟張滄給他搓澡的時候,有什麽微妙動靜都恁傳達過來。剛才他說“爸爸”兩個字的時候,明顯張滄頓了一下,這說明張滄是知道“爸爸”稱唿流傳範圍。


    是個有見識的小郎!


    心中暗暗讚賞,他是起了愛才之心,這樣的小郎,扔在這裏搓澡,實在是浪費可惜,當下道:“小郎真要是去洛陽開個澡堂,老朽倒是願意讚助一二啊。”


    “嗨,還不一定呢。再說,京城是甚麽地界,天子腳下,寸土寸金。不說鍋爐啊石炭啊人工啊溝渠啊水泥啊等等物事,隻說租一片地,就要千幾百貫,太貴,太貴。”


    聽到這小哥說話條條有理,對澡堂所需物料如數家珍,卓洪爐更是來了精神,便道,“總計不過三五千貫,這個錢老朽出了,老朽看小郎是個人才,在這等地界蹉跎又是何必?送你去京城,將來若是發達,再行迴報便是。”


    說罷,他招了招手,頓時來了個跑堂小哥:“老先生,有甚地吩咐?”


    “這小郎手藝絕妙,老朽打賞他五千貫。”


    “好嘞,甲字……嗯?!多、多少?!”


    “五千貫。”


    卓洪爐嗬嗬一笑,“老朽看中的,非是小郎手藝,而是小郎你這個人,切勿拒絕。行走江湖恁多年,老朽鮮有看走眼過。”


    然而張滄心中卻是“嗬嗬”,暗忖剛才還說我是而立之年,居然好意思說鮮有看走眼過。


    原本就對這個糟老頭子提防起來,現在這糟老頭子居然說看中他這個人,更是越發地謹慎小心,琢磨這個姓卓的,是不是知道了他的身份,打算迂迴攀附自家老爹?


    這邊動靜早就驚動了幾個隔間,張沔過來嘿嘿一笑:“大哥,有五千貫,咱們就可以上路了啊,赴京,赴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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