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耶阿耶,‘螢火蟲’是怎麽唱來著的?”


    江漢觀察使府內燈火通明,白天捏好的鹹甜團子都被放在了灑了麵粉的竹製盤籃中,這不是荊楚大地的習俗,而是蘇州江陰一帶的風氣。自吳王修了刊溝之後,各種奇怪的團子就出現在了吳國所在。


    實際上張德自來不愛吃這個,那種粘牙難嚼的古怪口感,反倒是屋內的女郎們極為歡喜。


    大約是知道他不愛吃這個,除了團子之外,還有各種造型各種吃法的餃子,甚至還有一卷餛飩皮。


    張洛水正幫忙裹著“簸箕”餛飩,這是小孩子也能裹的玩意,極為簡單。滿臉的麵粉,卻還是興致勃勃地裹著餛飩,裹著裹著,唱了幾個歌兒,就央著她爹爹叫她喜歡的曲子。


    “大冬天的,唱甚‘螢火蟲’?”


    “阿耶,那唱個甚麽?”


    “我教你一個‘好運來’,再教你一個‘恭喜發財’,少待去曹老太公那裏磕個頭,求他給個大紅包。”


    “阿哥說,曹夫子譜了一首《吾身無涯》,他愛聽這個。”


    “……”


    你個人瑞怎麽不說愛聽《向天再借五百年》呢?吾身無涯?這是真要修仙?


    內心默默地吐槽,忽然又想起來,曹夫子的關門弟子從來都是喜歡“齊天大聖”的,各種大聖套裝手辦存了不知道多少。論起來,李善跟人求學問,要是來一句“可得長生麽”,乃拜在曹憲門下,當真是拜對了。


    心中想著,老張打算正月裏問李善把鋼鐵俠套裝給要迴來……


    “阿郎也是的,竟是琢磨一些鄉野俚曲,逗趣誰不好,逗自家孩子。如今臨漳山內外,連學生都是跟著雪娘唱甚麽‘太陽當空照’……”


    正裹著餃子的鄭琬嘴上雖然這般說,可心裏是美滋滋的,以前還有些忐忑,但這幾年她在鄭氏中的地位,可以說舉足輕重。就是新任“掌門”鄭穗本,大部分時候有什麽打算,都要先來探探她這個“長老”的意思。


    “舊時長安少年,都是這般跟著他胡來。跟著孫公學習律令的秦大郎,還在繈褓中時,隻要是哭了,便讓他去秦府撫琴。你們當是甚麽雅趣之物麽?不過是‘兩隻老虎跑得快’……結果後來長安城內風靡一時,也是怪誕。”


    “咦?還有這等舊事?”


    “此事我也聽說過,卻不知曉原來出自阿郎這裏,也沒見他提起過。”


    “這有甚好提的?‘孔融讓梨’是美談,‘張德唱歌’算甚雅趣?”


    “倒是有個‘程立雪門’。”


    “哈哈……”


    一群女郎說著說著,突然說到了這個,頓時大笑。程處弼大冬天的脫光了背著柴禾跪雪地裏求老張,這事情當年有人揶揄程處弼是“少年廉頗”,本來麽,是個笑談。可誰曾想程三郎叱吒風雲扭轉乾坤?


    除了毫無風骨的“程立雪門”,還有個殺氣凜然的“程門立雪”,到“程門立雪”時,原先那“程立雪門”自然是變了樣,自然是程將軍“少時練達”“自幼剛直”,各種美名當時就不要錢了。


    “噯,阿郎,當年你哄長樂公主,可是唱了甚麽?”


    “問他作甚,問阿奴啊。”


    女郎們轉著頭尋阿奴,卻見庭柱旁阿奴正蹲著,看著娃娃車中的兒子,一手端著盤子,一手撚了一顆餃子:“櫻桃,來,啊……你不吃啊,那為娘吃了啊。啊嗚!”


    “……”


    “……”


    “……”


    阿奴不知道有人看她,又撚了一顆餃子:“哎呀,剛才的嬌耳真好吃,鮮肉的,櫻桃你居然不吃。為娘再拿一個,來,啊……還不吃?那為娘又吃了啊。啊嗚!”


    “……”


    “……”


    “……”


    老張一時無語,隔著老遠吼道:“一邊去,作弄畜生呢!”


    “……”


    “……”


    “……”


    忽地自己反應過來,這不是罵自個兒嗎?阿奴作弄的是畜生,那他自己不成了老畜生?


    見他臉皮一陣紅一陣白,武二娘子笑道:“阿郎倒是豁達。”


    “他自來就是這樣沒心沒肺的,也不知道一副心肝脾肺腎給誰掏過。”


    老張一聽頓時大怒,什麽意思?老子就是沒良心的嘍?可仔細一想,好像也差不多是這麽個意思,頓時興致缺缺,從椅子裏站了起來:“老夫出去走動走動。”


    “嘖,這般年紀,倒是知道了廉恥。”


    “說起廉恥,舊年長孫無忌來時,說起過一個趣事。”


    崔娘子裹了一個餃子,放在案桌上,然後笑道,“說是十四歲光景時,長孫無忌尋了他在馬車裏說話,當時長孫無忌就罵他‘無恥’。他便迴了一個,說是出了這馬車,便是‘忠信孝悌禮儀廉’又如何。”


    “甚麽意思?”


    一頭霧水的銀楚好奇地問道。


    素來聰慧的武順粉麵微紅,輕聲道:“本該是‘忠信孝悌禮儀廉恥’,去了一個‘恥’,豈不是‘無恥’?”


    “啊?!”


    銀楚眼睛都瞪圓了:“他小小年紀,怎地是這般心思。”


    “便是了麽,舊時長安少年,大多都是被他一個江南來的帶壞了。入秋吃餅那時,長樂公主不也是說過,皇帝十年前就念叨‘南人詭詐’,總不能說是虞公陸師吧。”


    “哈哈,偏還是被他偷了一窩公主。”


    武媚娘爽快大笑,揶揄地看著在場的三個公主,饒是銀楚素來潑辣,這時候也覺得臉皮羞臊,更不要說李葭和李月,一張粉麵紅的仿佛是要滴出血來。


    “他也是膽大包天……”


    幾個女郎不管是當事的還是旁觀的,都是吐槽了這麽一句。


    不過崔玨一邊包著餃子,一邊瞄著不遠處正吃的酣暢的阿奴,小聲道:“未必就是膽大,怕不就是鐵石心腸,未曾將這等事情放在心裏。”


    眾女郎順著目光看去,也看見了阿奴,頓時心中也覺得奇怪,想不明白為什麽張德對阿奴是“例外”。


    “安平公主比之阿奴如何?”


    蕭大娘子忽地冒了這麽一句出來。


    “守活寡麽?”


    翻了個白眼的李葭來了個神迴複,一時間眾女郎也不知道該笑還是不該笑。


    在廊下踱步的張德披著大氅,夜裏繁星密布,要不是背後燈火通明,這麽空曠的星夜,人如何不會生出孤寂感?那種上天下地環顧四方孤獨一人的感覺,前所未有的可怕。


    “唿……”


    哈了一口白氣,似乎感覺到了一點寒意,整個人縮到了熊皮大氅中。


    他本來就身量長大,盡管常年健身,但忙於文牘之間的事業,還是讓他開始有些“發福”,膀大腰圓須髯愈長,立在廊柱一旁,那黑色的熊皮隱匿在廊柱影子之中。於是,遠遠看去,旁無一人的張德,看上去便不像是個人。


    年餘寒夜,孑然而立仿佛野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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