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子,薛家如今便指望著大娘子……倘若大娘子撒手不管,還有甚麽出路?”


    不惑之年鬢有霜白的漢子佝僂著身子,小心翼翼地在薛招奴麵前露出了淒淒慘慘的模樣。


    “河東薛氏還能亡了不成?不是還有個仁貴兄麽?”


    說起來也是微妙,薛招奴跟了張德,而薛仁貴卻又和張大象是“狐朋狗友”。雖說兩個都是姓薛,但隻是在蜀漢的遠祖有關係,薛仁貴這一支早就自立門戶,而且行市一直也不怎麽利落。


    “他薛禮怎配等同視之?”


    “這話說的,阿郎舉薦了仁貴兄,將來校尉、將軍簡直是探囊取物。再者,仁貴兄妻族乃是荊襄豪門,你們現在有個甚麽?也配說出這等話來。”


    阿奴鄙夷地看了中年漢子一眼,“你麽隻說河東世道不好,這世道怎麽不好了?我看挺好的,河東呆不下去,去京城就是了。難不成,還真的想做個甚麽出口的勾當?”


    “河東世族,多是如此的,大娘子明鑒啊。”


    雖然阿奴一向是個吃貨,但張德的口水吃多了,十幾年也不可能光長胸長腿不長腦子。河東所謂的出口是甚麽意思呢?就是從河東的北地山口走出去,跟草原部族做貿易,一進一出,賺頭極大。


    隻是現在的情況擺在那裏,別說甚麽薛氏,就是太原王氏、溫氏,也根本無從下手。尉遲恭就在漠北駐紮,北軍人數是不多,但橫推漠南漠北是綽綽有餘。


    以前駐軍壓力大,可隨著食品、衣衫、武器等物資的高效生產,後勤壓力連漢朝時期的五十分之一都沒有。


    發起一場正規軍數量五千左右的戰役,後勤根本不需要再搞個十萬民夫青壯。僅僅是新式大車和大量的邊地養殖戶,就足夠支撐運力。漠南貿易線上各州縣的騾子、驢子、挽馬的存欄量,數量早就超過了三十萬。


    連“湖南”都有職業擼牛高手,何況北地?


    一架獨輪車保守點運輸一石半或者兩石的物資,折算成罐頭,一台獨輪車就能給一個旅一次管夠。這要是換成挽馬拖拉的大車,數量更是驚人,漠南有些路況好的地段,可以直接上到長期二十石供應。


    唐軍的武力鎮壓,是強行把遊牧改變成了定牧,並且控製住了對草原的物資輸入。


    想要讓草原的產出大於投入,對中央王朝來說,難度有點大,但要說把威武雄壯的操馬漢子揍成羊倌兒,也就是兩代人的事情。


    而又因為某些不可描述的壯勞力“黑洞”產業的興起,這個事情就是不斷在加速。


    僅僅五年不到,安北都護府的“收益”,“皮草”在其中的份額,是不斷下降的。而“羊毛”“皮子”的比重,卻又不斷地上升。


    反應到現實中,無非是控製區內生存的“百姓”,其經濟結構發生了劇烈變化。


    事物不可能孤立地存在,在一定的地理空間中,必然會發生連鎖反應。草原上的軍事鎮壓,生活習慣的強行扭轉,也導致了河北河東等靠近邊境地區的世家豪強無法再從草原的“走私”貿易中獲取巨額利潤。


    因為這個巨額利潤已經被李董的強力爪牙尉遲恭給截胡了,範陽盧氏這等巨頭也隻能幹瞪眼,然後連幹瞪眼也做不到,變成了等幹眼……然後李董果然來幹範陽盧氏的各種眼。


    超級世家尚且無法對抗,何況那些三四五六代也就是個地方小強的次級世家?就算沒有薛道衡死在楊廣手上這種事情,落到李董這個時期,薛氏依然要嗝屁,可能因為薛道衡的脾氣,嗝屁的方式還要更加花樣繁多。


    琢磨打通尉遲恭關係的人不少,然而能在老魔頭麵前討著便宜的,可真沒聽說有多少。


    找秦瓊興許可以,可秦瓊兒子現在專注正義事業一百年,投其所好就是找幹。至於錢財女子,秦懷道表示“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可以說很傷人了。


    “河東世族大抵如此,於是我薛氏也要這般?你們不怕薛婕妤在太皇那裏罵你們一通麽?”


    阿奴氣定神閑,拿起一個小小的指甲銼,給自己的美甲小小地修型。


    “這……”


    心情不錯的阿奴在“擎天白玉柱”身上又押了重注,小賺了一筆,也無所謂“老家”的人如何冒主意。


    阿奴心裏門清,隻要阿郎不甩了她,她還怕個甚麽?


    至於阿郎厭惡甚麽,別人不知道,她還不知道?所有屋裏的女郎,她比誰都清楚,比長樂公主還清楚。


    “可若再這麽下去,薛氏無以為繼啊。”


    “本就沒什麽好繼的,我也不怕告訴你,倘使要做那出口漠北的勾當,信不信薛氏除了南祖房,盡數滾去西域?”


    阿奴這樣一說,中年人臉色發白,顯然沒想到事情會這般嚴重。他們對張德其實談不上熟悉,但通過薛婕妤,還是知道張德的實力深不可測。


    再者,河東那地界,當年出了一個太穀縣縣令王中的,此人官祿亨通,就是因為受了張德扶持。一路從河東做官到河北,眼下放任別處做個刺史,那是綽綽有餘。可偏偏王中的他不是鬼迷心竅的笨蛋,張觀察沒指點,他就窩著,特勤政,那叫一個口碑上上。


    薛氏要臉麵,但也不是不想做“王縣令2.0”,可惜不得其法,也不知道張德喜好什麽。就算送女人,前麵有了阿奴,鬼知道再送一個會不會被阿奴給親手弄死……枕頭風也不是那麽好吹的。


    各種糾結之下,隻好來求阿奴。


    可惜,張德的脾性他們不知道,阿奴的脾性也不知道……


    “大娘子,還請指點迷津,指條明路……”


    說著,中年漢子終於匍匐在了地上,乖順無比。


    “我就不明白作甚要在河東折騰,要是我,走一遭西域也比呆在河東強。河東人多粥少,西域多好啊,恁多好吃的,我還時常讓阿郎幫著寫信給程三郎,讓他捎一些阿月渾子迴來呢。”


    “……”


    人到中年的薛氏男兒猛地身軀一震,他如何都沒想到,西域殺神程處弼,居然跟張德是這等密切的交情?


    程家也不怕?


    私交邊軍將領,可以說是很瘋狂了。在薛氏眼中,這是絕對死全家的路數。


    可偏偏阿奴這般說出口的時候,便讓人覺得,程處弼和張德,怕不是一直就這麽無所畏懼。


    額頭上滲出了汗珠,半晌,匍匐在地中年漢子正表情扭曲,內心天人交戰,終究還是抬頭高聲道:“多謝大娘子指點……”


    “?”


    阿奴一臉奇怪:我說了甚麽?


    但又不想被人笑話無知,於是依然小心翼翼地用指甲銼給自己美甲修型,這等姿態,更是讓偷瞄了一眼的中年漢子心中高唿:薛家這一迴,當大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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