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陰,縣令張大安正玩味地打量著前來拜訪的幾人,這些人依舊是一副風輕雲淡的模樣,開口閉口全然都是詩書風流。


    隻是不自覺的眼神偷瞄,還是出賣了他們的內心。


    他已經聽說了,整個浙水出海口,已經快一個月沒有貨船開拔。上吊自殺的貿易商成百上千,事情鬧的極大,整個杭州一開始喊打喊殺的,結果“海賊”放出話來,浙水能有一條船進揚子江去泉州廣州,算他們廢物。


    有人請出了虞昶幫忙答話,然而跟著虞昶學習書法的是誰?是江漢觀察使張德的兩個親弟弟。虞昶瘋了才會幫忙做中人,真要這麽幹,虞世南能從棺材裏爬出來弄是他。


    虞氏多處押寶不假,可不代表虞氏是白癡,眼見著船堅勢大,還要頭鐵去碰一下,這不是自尋死路,什麽才是?


    一個月封鎖,可以直接讓整個浙水流域爆發各種危機。就業危機、糧食危機、生產危機……要是沒有官方輸血,本地人直接掀桌子吃大戶那是“東漢末年有三國”就有的淳樸民風。


    沒有海船運糧,就隻能指望運河。


    可運河是幹嘛用的?那是皇帝老子讓你把糧食運過去給他吃,不是皇帝老子把糧食運過來給你吃。


    再說了,“海賊”既然敢放話,那哪能讓船兒順順當當過江?不能過江,還不是得指望蘇州、常州、潤州的糧食?


    可蘇常哪裏還有更多的糧食富餘出來?蘇州早就開始大量進口糧食,其中交州米、流求米、朝鮮米、日本米、廣州米加起來,已經和本地米四六開。若非連年經營水利,田畝不斷擴充,僅僅整飭昆山,就增加田畝六七十萬,否則壓力就真的大了。


    這光景,蘇州常州,也多半是“死道友不死貧道”,一聽說“海賊”封鎖浙水入海口,州縣長官第一時間幹的事情不是說“拉隔壁兄弟一把”,而是三令五申開會,杭州人價錢開的再高,也特麽別賣過去。


    官僚愛錢是不假,可也得有命花才算數。自己治下要是亂了套,除非金山銀海,否則被貶官是鐵板釘釘的事情。


    賣多少錢才能找補迴來?


    再說了,能在蘇州常州潤州做官的人,能缺那幾個賣米錢?


    “惠娘,如今債主臨門,徐氏不能垮啊。看在同為徐氏的份上,還望惠娘施以援手,施以援手啊!”


    “二叔這是甚麽話,大人尚在,且是‘湖南土木大使’,列祖列宗也會以為門庭光複,家世顯貴。怎會垮了呢?”


    徐惠一副懵懂的模樣,有些不解地看著族內“二叔”徐賢。盡管長興徐氏都認徐德為“長”,但徐德這個宗長,哪裏能和張德比。舊年徐氏垮台,徐德久居長安,長興族人怎可能在地理隔絕的情況下,就莫名其妙尊崇一個素未謀麵的“外人”?


    哪怕這個“外人”理論上是宗長,但也不可能頭一熱就納頭便拜。


    於是乎這麽些年,長興徐氏族人,多是由族老和分家家長掌控。徐德就是個臉麵,需要吹牛逼的時候,拿出來用用,不需要的時候,自然是扔到一旁。


    當年徐德為軍器監“大佬”的時候,長興徐氏也是動過念頭的,可惜很快徐德就滾去了塞北,加上因為種種原因,自己的女兒被塞到了某條土狗的狗窩裏。麵對鄒國公以及陸德明、虞世南等“巨頭”,徐氏別說反抗了,就差問還缺不缺暖床的大丫頭。


    長興徐氏生發,也就是從此時起。


    隻是,長興徐氏變成湖州徐氏,和徐德也沒太大關係,盡管徐德為了體麵,把女兒兒子都相繼送到老家,可徐氏族人,對徐德本身,也是“尊而不敬”。有些早慧的子女,怎可能容忍一幫土鱉如此“戲耍”父親?


    不過“寄人籬下”,徐惠自然也隻是心中不爽,卻也沒有為徐德爭個什麽。


    畢竟,徐德累遷升官,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她徐惠的地位都是淩駕整個徐氏子弟之上。


    尤其是聯姻江水張氏,以往都以為是發財,至多就是以為攀上了鄒國公的高枝。何曾想過,徐氏聯姻的那個女婿,才是“咬人的狗不叫”。


    不過這一會兒,不叫的狗居然叫了……


    “惠娘!惠娘……看在同為徐氏宗親的份上,你不能不管,不能不管啊!”


    原本自詡南朝風流人家的徐賢,居然眼淚當時就噴湧而出,然後給徐惠跪了下去。不但他跪了,連其它幾個族老、家長,都跪了下來。屋內跪著的是長輩,外頭廊簷下麵小輩們看到之後,自然都是跟著跪。


    於是從屋內到屋外,從屋外到廊下,從廊下到中庭,從中庭到外院……多米諾骨牌也似,嘩啦啦地跪了一片,所有人跪的方向隻有一個。


    這一刹那,徐惠非但沒有感覺到惶恐不安,反而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歡喜在心頭。她知道,這一刻,這些個徐氏男兒,整個徐氏上下,他們做主人的做奴婢的,生生死死,居然就在她一個小女兒的一念之間。


    “京中女聖,不外如是。”


    徐惠想到的,隻有長孫皇後,本能地想到……


    並非沒有徐氏晚輩子弟憤怒不已,但是不等他們暴躁起身叫囂,就被親爹大哥戳住了腰眼。


    毫無疑問的,如果得罪了徐惠,整個長興徐氏,會被債主、合夥人、貿易商、官吏……撕成碎片。


    因為那種情況隻能說明,某條土狗根本不願意搭理他們。


    “二叔、三叔……都快快起來。這是作甚?我一個小女兒,久居深宅,外頭的事體,那是一個都不曉得哩。”


    天然純真的模樣,仿佛就是一個天真爛漫的美少女,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懂。


    徐賢見狀,一咬牙,也不顧什麽體麵什麽風流,直接抬頭含淚道:“舊年是我等愚昧,自以為得計,糊弄了兄長!往後徐氏一應物業,皆充入族產,大小事物,沒有兄長言語,一律不作數!各家物業產業,還請惠娘代為轉告兄長,另請高明前來料理……”


    這番話一出口,簡直是炸鍋一般地吵嚷。


    有個青年頓時站起來怒吼:“多年基業,是我們一手一腳打拚出來的!堂堂男兒,跪向小婦人已是奇恥大辱,難不成還要把如此基業,拱手相讓嗎?!難不成我等都要聽命眼前這個寄居此處的賤……”


    嗤!


    “啊——”


    一聲慘叫,卻見一柄橫刀劃過,手握橫刀之人,緩緩地用棉布揩去上麵的血跡,然後冷冷地看著捂著嘴在地上慘嚎的徐氏子弟:“這麽能說,嘴還是小了點。”


    橫刀入鞘,此人環視四周,然後道:“拖走。”


    眾人驚異間,卻見平日裏隻是打雜的仆役,居然就走了出來,將滿嘴鮮血的徐氏子弟,像拖死狗一樣,直接倒提兩條腿,不緊不慢地拖了出去。


    留下的,不過是滿地鮮血,還有不斷傳過來的慘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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