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一聲驚唿,張德猛地坐了起來,“媽的,是夢啊。”


    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做了一個奇葩的夢,還真是有點“垂死病中驚坐起”的感覺。感覺有點口渴,張德從榻上爬了起來,沒有吵醒早已熟睡的蕭妍和蕭姝,拿起桌子上的水壺,倒了一杯清水,喝了之後,這才赤腳坐在凳子上,一臉的悵然。


    一個夢,一個“王下七武海”自帶《他是一個海盜》bgm的夢,絕對是詭異到極點的夢。


    “他媽的……”


    罵了一聲,老張這才穿上棉拖鞋,到了隔壁書房中。夜裏守夜的婢女見是主人,連忙閉口行禮,又給點了幾支鯨蠟,空氣中很快彌散著好聞的氣味。


    不管怎麽說,魏徵和長孫無忌這一次,既是對抗又是聯手,在給江淮行省帶來非正常“市舶司”的同時,也帶來了相當大的麻煩。


    直接向中央要出口港或者市舶大使,李世民未必會給魏徵。但是,通過這種方式,魏徵雖然沒有官方認可的港口作為對外貿易的門戶,終究還是能夠達成和蘇州、登萊、津口一起競爭的條件。


    對皇帝、河南山東次級世家、長孫無忌、魏徵、南運河商幫等多方來說,都是一個不錯的解決方法。


    皇帝既平息了洛陽“因言獲罪”導致的“洶洶民意”,又通過扶持河南山東人士,達到了對中原腹地摻沙子的目的,不但進一步削弱侵蝕五姓七望在核心地區的勢力,更是在將會以一個仲裁者的身份,出現在這“新老交替”的鬥爭中。


    長孫無忌保住了中書令的官位,魏徵獲得了對江淮行省開發的大機遇,靠著長江還有運河吃飯的大小商幫商團,則是找到了“避稅”的好路子。


    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


    巨大帝國最大的一條魚,自然是李董。李董吃河南人山東人,新式的河南人山東人為了活命,就去吃江淮人江南人,而江淮人江南人,為了維持生態,當然是在海上去吃原本就在被吃的高句麗人、新羅人、扶桑六十六國人、琉球人、高達國人、驃國人……


    中間或許會發生許多小魚聯合起來咬大魚的事情,但世道艱難,若非到絕境,誰又能絕地反擊呢?


    坐在皇帝的位子上,天然地本能地會給這樣那樣的“山頭”摻沙子。張德是知道的,所以他一直預備著這一天的到來。


    隻是沒想到來得這麽快,就在這貞觀十五年的秋天。


    外頭泛白的天光,預示著新的一天就要開始。在書房中就這麽坐著,張德歪著腦袋,靠著椅子,些微地琢磨著那些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情。


    “嗬……”


    長長地哈了口氣,伸了個懶腰,披上了一件棉毛長衫,隨意係了一條錦帶,老張到外頭忽地看到白潔正帶著張沔在那裏數著黑白棋子,頓時精神為之一振。


    早上的江夏城,和關內道隴右道等等封閉的地方不同,城門開的很早,宵禁也不再那麽嚴格。這裏有著略顯豐富的夜生活,自然也有相當豐滿的早市。


    茶肆鋪麵已經有了自己的風格,炒製的粗茶,用巨大的銅壺衝泡,一排排的茶碗排開,很是霸氣地一路倒過去,夥計滴水不漏的表演,能引來老少食客的大聲喝彩。街邊本錢稍微豐厚的街坊,自己請石匠鑿開院牆,臨街支了帳篷攤位,一鍋熱油,不管是葷油素油,油條起鍋,就不怕賣不出去。


    當年隻能做麥飯艱難吃下的貧賤糧食,如今精磨出來,雪白雪白的,看上一眼,便有食欲。做成各式各樣的麵點,又更是讓人們熱愛起吃喝來。


    當、當、當……


    “莫要過線哈!”


    早晨起來巡查街坊攤位的白役,操著武漢腔,用半像不像的調調,模仿著學堂裏教授的“洛下音”。


    見差役到了,臨街擺攤的立刻將桌椅板凳收攏,都攏到了一條規定的線內。


    等到差役走遠了,一邊罵著一邊把桌椅板凳重新鋪開來,恨不得占道半壁,讓車馬都要飛過去也似。


    “油條,豆漿。豆漿加鹽。”


    “鬼扯莫,豆花加鹽也就算嘍,豆漿也加鹽,你會不會吃東西?!”


    “關你卵事,老子就喜歡吃鹹豆漿,你咬我卵噻!”


    “扛包的才吃恁多鹽!”


    “你奶公我就是專門抗你老娘的棺材板……”


    砰!


    你把手中的油條砸過來,我把嘴裏的饅頭摔過去,一陣哄鬧,不多時就有吹著哨笛的差人衝過來,將兩邊逮住之後,該罰款的罰款,該羈押的羈押……


    熱鬧,這就是武漢地界早市的唯一名詞。


    街頭偶有胡商帶著家人起來吃喝,看到接踵摩肩的早市,看到花樣繁複的茶肆食肆,看到各種各樣的叫賣,在南腔北調之中,為之吸引為之折服。


    這是一個市鎮的人口,就能在西域立地為國的地方。而這不過是龐大帝國的一部分,並且隻是很小的一部分。


    嗤!嗤!嗤……


    有些特殊的工坊中,傳來了往複式蒸汽機的聲音,濃濃的白煙混雜著紅黑的煙氣,就這麽在巷道中翻滾。倘使是個愛好聽說書先生說傳奇的,必定琢磨著,這模樣,肯定是有李真人在那裏斬妖除魔。


    妖怪麽,總歸是要踩著烏漆嘛黑的雲啊風的。


    “觀察,這朝中的官長,就這麽看著皇帝做這等事體?”


    張乾一臉的奇怪,眉頭皺著,有些抑鬱的模樣。


    “怎麽?這事情,又和你有甚關係?”


    “如何沒關係呢?觀察,咱們……咱們到底家業在江陰啊。”


    作為張氏子弟,張乾當然不僅僅是一個在江夏的小官吏小幕僚,他的根基在江南在江東在江陰。


    而皇帝眼下的一個決定,簡直就是在搶蘇州搶常州人的錢。不僅僅是蘇州,更是搶整個揚子江兩岸人的錢。


    “那要不你去扯旗造反,本府偷偷給你送刀兵糧秣,你看這主意怎麽樣?”


    張乾嘴角一抽,“觀察……宗長!總得想個辦法吧。”


    “還不到時候,輪不到我們急呢。”


    老張搖著頭笑道,“再說了,魏徵那老兒還得給皇帝擦屁股。皇帝既然要扶持幾家河南山東的‘忠義’人家,又不願意出錢維持,自然是要朝廷來承擔。魏徵得罪了長孫無忌,長孫無忌又豈會讓江南人跑來吃苦頭,肯定是讓魏徵能者多勞嘛。”


    “可是觀察,魏總製若是把皇帝欽定的那幾家船行母港,定在武漢錄事司附近,又當如何?”


    “那新設揚子縣是為了好看嗎?投了那麽多錢,江淮行省是從別的州縣調劑過來的,就說揚州,還問鹽商拆借了一筆錢。若非是魏徵,誰能借來?揚子縣要是不成,魏徵舍去一身功名,拍拍屁股走人,把這債留給下一任總製,也不是不可以。但你覺得魏徵會這樣做嗎?”


    “豈不是說,將來李縣令的營生,就是專門給這群皇帝欽定打家劫舍的東西做奶公?”


    “這又有甚麽不好的?”


    “可丹陽郡公也有船隊啊,李家在揚子江跑的沙船,有百幾十條呢。”


    老張一愣,突然笑的有些猥瑣,輕輕地拍了拍張乾的肩膀:“作為兒子,搶老子幾條船,又算得了什麽?你說對不對?”


    “對……不對!”


    “哈哈哈哈哈……”


    張德大笑一聲,對張乾道,“莫要多想,要是怕幾個河南山東來的旱鴨子,算甚麽水上男兒?皇帝欽定的那幾家,想要成事,沒有三五年,跑海上東南西北都分不清。要是下海就是找幾條船找幾個能浮水的就能成事,那倒是簡單了。還至於為了從海上去一趟流鬼國,就得賠上幾百條人命?”


    僅僅是開拓黑水靺鞨的海上航線,死掉的新羅船奴就是數以百計。哪怕是王萬歲自己,都中過兩迴發高燒的險境,或許是名字取的硬,挺了過來,終究成為東海上數一數二的搏浪英雄。


    有皇帝支持的“合法海盜”固然麻煩乃至可怕,興許會加速本就已經參與者愈多競爭愈惡劣的海上爭奪,但正如張德判斷的那樣,三五年內,哪怕是收買合格的水手優質的船隻,都是需要一個過程。


    一蹴而就稱王稱霸,不存在的。


    正如在小霸王學習機上玩《魂鬥羅》是不務正業一樣,皇帝這樣幹,也不過是拍腦袋政策。


    再過一千多年,身居高位者,也多的是拍腦袋-拍桌子-拍屁股之輩。在這個時代,李皇帝幹這種事情,也不是一迴兩迴,唯一不同的是,一千多年後,玩脫之後想要重新耀武揚威的幾率很低,而這個時代,能讓扭曲的貞觀皇帝收斂一點,不如指望禁苑裏的太上皇突然就領悟超級賽亞人變身這個技能,然後割草無雙一路殺過去,把兒子弄死在太極宮。


    很顯然,連打桌球都要請幫手的太皇不是賽亞人。而他那個正在當皇帝的兒子,也理所當然的狂霸酷拽屌炸天……


    “觀察,那咱們眼下要做甚麽?”


    “做甚麽?鼓勵生產啊做甚麽?去,快年底了,把明年的獎勵公告貼出去。”


    要想富,先修路。這個放之古今四海而皆準。


    但是,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種樹……這話放這個時代就是放屁。


    “人多力量大!”


    “人多就是好!”


    “多生方有多福!”


    口號先喊出來,標語先貼出來,然後才是各種武漢錄事司的獎勵措施。和當年在河北、遼東、河套、長安、漢陽的標準差不多。


    添丁進口,都能有獎勵,隻是獎勵的對象範圍,圈定在了工坊和大農莊。散戶市民則是沒有這個福利的,而且和以往不同,以前是自己領了羊羔狗崽迴去養,現在是可以折算成現錢。


    飼養費加成年羊犬的價錢,貼補下來,生一個孩子的半年營養費都能平掉。要是生了雙胞胎,還能有盈餘……


    小康之家興許不一定看得上,但對於工坊做工的家庭來說,男丁本來就要承擔傳統意義上的“開枝散葉”義務,而現在,在這個義務上,能夠有一筆額外的補貼來平穩度過困難期,顯然是大大地降低了嬰兒夭折的概率。


    尤其是,武漢地區自從延續了大河工坊、石城鋼鐵廠等等華潤係的醫療衛生管理方法後,這種行之有效的方法,本就逐漸深入人心。再有這筆他們眼饞許久的原臨漳山福利,自然是大受歡迎。


    就算別的地方有心想要模仿,可實際上一個大戶針對自家的工坊家生子,興許還能維持。但要集中推廣,是萬萬沒有可能的。


    不說推廣宣傳以及經手操辦人員的經驗問題,隻說財力,沒有人可以玩得起。


    要知道哪怕是張德自己,在漢陽時,也不敢大規模推廣到整個沔州,同樣也是特殊範圍內特殊處理。


    想要保證爆發式的人口增長,還要保證一定的人口質量,這和永興象機以及一係列改進型號相同,是一個係統工程。缺少哪個環節,都會造成難以為繼的短板。


    “這個月從江淮過來入籍的人有多少?”


    “有兩千多,和往常一樣,男多女少。”


    “嗯。”


    張德點點頭,將一份報告扔到桌上,然後抬頭看著幕僚們說道,“到年底,要做個總結。然後明年,你們就要開始忙了。除了江淮,江南道、山南道、黔中……多的是逃戶隱戶。你們要分赴各地,和當地主官說清武漢錄事司乃至荊楚行省的政策,趨利避害這種事情,不分官民。本就是雙贏的事情,隻要講清楚,就能談下去。”


    “觀察放心,我等正要大展拳腳呢!”


    “今年在江淮一個縣一個縣的跑,我等也算是有了經驗。來年必不讓觀察失望!”


    幕僚們不管是不是心腹,都知道這是個施展能力所長的機會,一個個都摩拳擦掌。畢竟,這種事情做好了,對逃戶隱戶嚴重的州縣主官來說,也是去一塊心病,更是多了一項政績。


    而對武漢錄事司乃至武漢錄事司周邊地區來說,正處於不可阻擋的工商業擴張期,增加的勞力,正好可以解決勞力短缺問題,而不至於需要花大價錢,從別的州縣聘請良人。


    說到底,張德能夠決定這樣做,還是因為本地的需求是如此。良人請過來工錢比黑戶逃戶入籍者,貴了三倍都不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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