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三令史,這是要瘋啊!”


    洛陽城一年之內,除糖業令史之外,更有冶銅令史以及新增的繅絲令史。雖說是民舉官辦的差事,可到底還是在發家之輩身上剜肉。


    操著會稽口音的浙水人更是叫道:“繅絲也要‘產本’,產你娘個雞扒!”


    “這下好了,連做蜀錦的冉氏都要跳腳。呸,甚麽世道!”


    “老子在徐州十幾萬畝桑田,到海州就能發貨,老子在徐州偏要來洛陽繳稅,老子是病入膏肓了麽?”


    “噤聲噤聲,吵吵吵,吵個甚!此事,先問問狄大監。”


    一群人目光看向不做聲的狄知遜,這位新南市市監卻麵無表情,拿起茶碗喝了一口才道:“看什麽?看本官就用了嗎?看本官,本官就會去長安幫你們打官司?還是說讓本官寫個條陳上去,怒叱陛下‘與民爭利’?”


    “狄大監,話……不是如此說的吧。”


    “說甚?”狄知遜抬了抬眼皮,“與其跳腳罵娘,爾等不若尋摸門路,看看能不能少繳稅才是。再者,‘繅絲產本’不比‘白糖產本’,‘繅絲’南北從業者何止十萬?朝中臣公爾等以為沒有據理力爭嗎?”


    “那為何……為何又至此?”


    但凡能坐在狄知遜麵前的,哪裏會是什麽商人,都是地方大戶,一鎮巨頭。滎陽鄭氏的人都是不說話,他們眼下根本不參合鬧事,張德那邊早就說過了,財貨都會聚斂漢陽,將來還會加上一個江夏。


    如今在荊襄大地,鼓吹“江漢一體”早就開始,滎陽鄭氏雖然也在中原囤地,也想在一個地方一占就是千年萬年。


    不過正所謂水無常勢,鄭穗本在河北也不是白跟薛大鼎蹭飯吃的。


    “何止與此?”狄知遜冷笑一聲,“你當是武德年嗎?”


    這話有點誅心,更有點大不敬,甚至還有點“腦後反骨”的意思。武德年“君權”和“相權”還是能製衡的,這不僅僅是裴寂跟老董事長是老鐵的關係。而是李淵上位就是這樣幹的,他有野心,會“楊花落李花開”,但不代表他要勞模皇帝。


    他還要享受,所以他喜歡“製衡”那一套,別說大臣之間,就是兒子之間,都是“製衡”。


    隻是兒子相愛相殺鬧出了“玄武門”大戲,一切都發生了極大的改變。二十八歲上位的年輕皇帝既自信又敏感,“得位不正”導致的一係列壓製“相權”行徑,都是在這個情況誕生的。


    裴寂下台,除了跟李淵是老鐵,除了他是個老司機,除了他在李世民麵前裝逼,其實還有李世民要“集權”。


    這也是無奈的事情,哪怕李世民不想這樣幹,卻也不得不這麽幹,不集權,拿什麽資本去和別人鬥?隻有夠狠,才能讓明麵暗地的敵人都服帖,哪怕僅僅是表麵上的臣服,但至少,維持了穩定。


    可一旦這種行為成了習慣,有些時候,自己也會忘了這種行為初衷是啥。


    貞觀朝,沒有真正意義上可以抗衡“君權”的宰輔。房謀杜斷尉遲長孫,不是早年幕僚就是軍中同袍,甚至還有親眷。而後起如王珪、溫彥博、戴胄之流,更像是拉攏豪門對抗“五姓七望”。


    宰輔們沒有任何有效可以影響皇帝的辦法,軍隊他們無法幹涉,李靖本來可以,但李靖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隻能做宅男,並且即便如此還屢次三番被皇帝找過去說話。偏偏皇帝跟他說的是:有人說你李靖造反,朕是萬萬不信的。


    不信尼瑪……


    原本財政上可以製約,因為當年李世民要大興宮室,打算是拿一年甚至兩年的稅賦去修建大明宮、洛陽宮、禁苑、九成宮、太原宮。而掌控國家財政的,當然是宰輔。這也是為什麽戴胄掛著尚書頭銜,卻能成為宰輔的原因之一。


    戴胄就是以民部尚書位列宰輔班列,聞所未聞的事情,但它發生了。為什麽呢?因為戴胄聽話,李世民說什麽是什麽,如果要拿出一年稅賦來修建宮殿,戴胄以宰輔的身份,憑借吏部尚書的官身,就能繞開尚書省,直接跟皇帝對話。


    皇帝說要掏兩百萬貫錢,四千萬貫絹布米糧,戴胄會因為數量太過巨大,不願意掏出來嗎?


    不存在的事情。


    所謂世事難料,國家財政得以保全的原因,居然是白糖、冰糖、麻料、煤球諸等新式事物的利潤。房玄齡願意為張德遮掩的重要因素,就在這裏。他是宰相,不是私奴。


    複雜的背景,複雜的皇帝,複雜的宰輔,複雜的新生事物,複雜的大唐氣象……


    貞觀朝夾雜著各種稀奇古怪,就這麽帶著一堆的問題,一口氣衝到了貞觀十二年。這十二年來,或者說,自貞觀三年以來,衝死的突厥、契丹、奚人、高句麗、百濟、靺鞨、鐵勒、吐穀渾、諸羌北地三十餘部、高昌、且末……他們根本來不及反應,就這樣被碾死了。


    房玄齡以為這些蠻夷這些對手,會在十年後才會徹底覆滅,可萬萬沒想到的是,一切竟然是那麽的容易。


    天命!


    所有人,除宰輔重臣之外的滿朝文武以及那些中小世家,還有市井之間的販夫走卒田間黔首,他們都以為,這肯定是天命。非天命不足以解釋為什麽貞觀三年還那麽凋敝,貞觀十二年環顧四方,已無一合之對手。


    這浩浩蕩蕩的天命,就是皇帝的最強光環,哪怕“五姓七望”發動所有的筆墨紙硯廟堂悍將,都無法去攻訐半分。因為你不管怎麽描述,貞觀皇帝的光環,就是這麽的奪目。


    朕即天下。


    貞觀十二年的皇帝,有資格有底氣這麽喊出來,而無人能反駁。明知謬論卻不可駁之,這是陸德明魏征低頭認命的緣故。


    那些不認命的,卻又無可奈何。


    狄知遜聰明非常,他如何不知道皇帝根本沒有出手,他隻憑著“天命”光環,就輕而易舉地將洛陽新貴們壓的敢怒不敢言。


    跟皇帝“講理”,隻怕舉凡有些“見識”的士子官吏百姓,都不會和你“講理”。


    想要在廟堂之中據理力爭,幾無成算。


    狄知遜心知肚明,可惜這些洛陽新貴們,剛剛焐熱的錢袋子,舍不得打開,他們是如何都想不通的。


    又要死人啦。


    新南市市監狄知遜,心中如是感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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