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橋兩岸,築堤五裏,栽柳萬株,一年四季的風景都極為不錯。但要說入冬,還是“灞柳風雪”最是迷人。


    此刻河堤上的柳樹,全無綠色,枝條垂下,仿佛珠簾,隨風而動,輕舞飛揚。倘若下了雪,映襯濤濤灞水,更是意境深遠。


    “叔寶,你怎麽也來了!”


    張公謹一臉責怪,趕緊走向了馬車,然後把要下車的黃臉漢子推了迴去,“你身體不好,更受不得北風冬雪,何必如此……”


    “弘慎,吾是武人,不是病夫!”


    喝了一聲,終究拗不過他,張公謹讓了開,黃臉漢子下了馬車,身上披著一件熊皮大氅。他個頭極高,在場眾人,也隻有尉遲恭和他一般,隻是極瘦,正如他剛才所說的病夫。


    “哼!”


    見了他,尉遲恭哼了一聲,沒說話,隻是不屑去看他。


    “敬德,何必一直耿耿於懷。”


    “俺是那麽小心眼的人嗎?”


    尉遲天王不由得眼睛一瞪,看著張公謹。


    這貨當年跟著宋金剛準備幹李世民,然而沒想到宋金剛直@■,接被幹趴下。當頭虐了他一把的就是秦瓊,從旁補刀的是程知節。


    所以,就他們這幫貨色,不狗咬狗就不錯了,聯合起來造反的概率不比李淵重新上位高。


    李世民為什麽對這群鷹犬這麽放心?還不是因為他們互相之間愛恨糾葛比癡男怨女還要深。


    “怎麽,朔州佬還是不服?”


    秦瓊輕咳一聲,掩著嘴,病怏怏地翻著一雙冷漠的雙眼,掃了一眼尉遲天王。


    一向天老大皇帝老二我老三的尉遲天王,竟然嘴角一抽,然後又是哼了一下。


    整個大唐帝國有限責任公司,能陣斬敵將的,也就秦瓊。雖說不是什麽名將,敵人一般也是烏合之眾,但身為領軍大將,運籌帷幄的同時還能陣斬敵將,有史以來也不過僅關羽關雲長一人而已。


    為什麽會有關公戰秦瓊這句話?正是因為二人都有陣斬敵將的記錄,唯一不同的是秦瓊的含金量差點兒,身邊姓程的王八蛋實力比張桓侯差了不知道多少。


    玄武門之變得封左武衛大將軍後,他當年討伐竇建德手下首席馬仔劉黑闥時候留下來的暗傷徹底爆發,怕光怕風,完全無法再署理軍務,基本就是再翼國公府上養傷。


    隻是他再怎麽像個病夫,正所謂虎死威風在,更何況還沒死呢。


    “這是我兒子。”


    秦瓊撩開車簾,衝裏麵道,“潤娘。”


    “阿郎,外麵風大,我怕……”


    “把孩子給我。”


    語氣平靜,不緊不慢,但那森寒嚴酷的氣息,直接讓一群上馬治軍下馬治國的強人汗毛倒豎。


    婦人不敢違逆,將繈褓中的孩子抱了出來,終究是沒敢直接遞給秦瓊。


    “這是我唯一的兒子。”


    秦瓊看著妻子懷中的嬰兒,“弘慎,我們幾人,你學問最好,取個名字吧。”


    “懷字輩!”


    程咬金趕緊上前補了一句,“程秦兩家通家之好,我幾個兒子都是懷字輩。秦家也是,一早說好的。”


    張公謹一臉不相信,別過頭看著秦瓊,“叔寶,你這是……”


    “你兒子多,將來肯定比秦家強盛。更何況……”秦瓊瞄了一眼張德,“天南地北,哪裏都有姓張的。”


    氣氛陡然有點小嚴肅,張公謹沉吟了一聲:“故聖人在位,懷道而不言,澤及萬民。不如取名懷道。”


    “秦懷道。”


    念了一下,秦瓊微微點頭,“從今往後,你就是秦懷道的義父。這是見禮。”


    說著,他從腰間接下一柄佩劍,遞了過去。


    眾人都看了出來,秦瓊這是要卸甲,身體垮了的武人,再怎麽不服輸,上不了戰場也是枉然。


    更何況秦瓊幾十年沒有兒子,直到今年賈氏才產下一麟兒。


    那佩劍到了張公謹手裏的時候,一群武將眼睛放光,眼饞到了極點。尉遲恭更是舔著嘴唇,眼珠子滴溜溜的轉,嚷嚷道:“哼哼,真是小氣,連一桌喜宴也舍不得擺。”


    張公謹白了他一眼,然後招唿三個兒子和侄兒一起過來。


    “這是你們義弟,以後凡事要想著自己還有一個兄弟。”


    “是。”


    幾個小家夥老老實實地衝秦瓊見禮,然後看了看潤娘懷中抱著的秦懷道。張德走了過去,打量著這個剛開眼的小家夥兒,他像一隻大號的貓兒,紅撲撲的,臉蛋冷的有點發紫。


    “義兄出來匆忙,沒帶什麽禮物,給你一個小物件,逗你爹爹耍。”說著,他雙手伸到脖頸後麵,解開了繩索,一串森白微黃的利齒出現在了眾人眼前。


    從上麵取了一顆下來,放在繈褓上,輕聲道:“這是遼東猛虎的利牙,懷道快快長大,將來去遼東打死一頭老虎,還義兄一顆新的。”


    此言一出,秦瓊發黃的臉色變得有些泛紅,顯然,他有點心情激蕩。尉遲恭聽了張德的話,眼神微微一眯。


    潤娘卻聽不得這個,她丈夫就是戰陣之上才落下了病根,如今,卻又有一個小郎,跑來跟她說,希望她兒子將來去遼東打老虎。


    遼東那裏有什麽?有高句麗!


    “好,好,好啊。懷道有你這樣的兄長,吾無慮也。”


    秦瓊長長地舒了口氣,“遼東,陛下所屬也。今後,就拜托各位了。”


    他抬起雙手,衝幾個老朋友抱拳,熊皮大氅滑落,軍中驍將,無不抱拳還禮。


    “咳咳……”


    “阿郎!”潤娘眼裏隻有丈夫和兒子,連忙命家仆將熊皮大氅重新給秦瓊披上。然而秦瓊話也沒多說,轉身迴到馬車,然後調頭就走。


    等到翼國公府上的人都走光了,尉遲天王才感慨了一聲:“可惜了。”


    “是啊,叔寶若是無病,突厥又添大患。”


    張公謹點頭同樣感歎。


    “俺說的是這柄卻月劍,落你手裏可惜了。你喊個價,俺要了。”


    尉遲首富吸了吸鼻子,然後一臉惋惜地看著張公謹叔叔。


    剛才辣麽好的氣氛,瞬間被這老混蛋給毀了。多少小朋友剛才在偷偷地感動啊,結果這裏老王八蛋永遠是煞風景的天王。


    一口老血被憋了迴去,張公謹怒目圓瞪,然後深吸一口氣:“十萬貫,歸你了。”


    正準備掏鼻孔的尉遲天王突然整個人的動作都僵硬在了那裏,銅鈴眼圓瞪,活見鬼一樣地看著張公謹。


    “嗬嗬,這點小錢都出不起?”


    張公謹搖搖頭,“卻月劍是寶劍,正所謂寶劍配英雄,但有的英雄舍不得錢,有寶劍也配不起。”


    “就是,區區十萬貫,老夫隨便點個一笑樓燒著玩,眉頭都不皺一下。”


    程知節趕緊過來補刀,他眉飛色舞搓著手,看著尉遲恭黑臉越黑,他真的是由內而外的通透。


    然而他剛開始樂,突然就眼珠子鼓在那裏,整個人像是被攥住了脖子的鴨子,比剛才的尉遲首富還要身體僵硬。


    “小王八蛋,你站那裏作甚!”


    程咬金大吼一聲,灞橋十八橋洞的中央欄杆上,站著一熊孩子,他穿著儒衫,迎著風,很蕭索寂寥的樣子。他腳下欄杆跟前,還站著二十來個熊孩子,一臉的興奮、激動還有榮耀。


    更遠的橋頭上,二百來號熊孩子在那裏躍躍欲試……


    雖然不知道要幹什麽,但程咬金覺得自個兒兒子肯定要玩幺蛾子!


    “三郎!算了吧,叔父馬上要走了,算了吧——”


    一看老程在那裏跟地獄咆哮似的狂吼,張德就知道要糟,趕緊給小程來點動力。


    “哥哥說的是什麽話!”


    程處弼突然就眼神神聖起來,整個大唐立國戰爭中的英烈靈魂附體。


    他張開了口,他聲音洪亮,他身姿鶴立雞群金雞獨立立地成佛……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歌,是好歌。詞,也是好詞。氣氛,也是恰如其分。


    “嗷嗚——”


    隨行的家犬開始仰天長嘯,接著灞橋三村十八裏的野狗也跟著吼,那場麵,柳樹雖然沒綠,程咬金的臉肯定是綠的。


    “俺聽著不錯,不錯啊。”


    尉遲天王一臉戲謔,看著老程,他整個人都樂瘋了。


    原本離別的愁緒應該分外傷感,然而前有尉遲天王,後有程家三郎,瞬間把張公謹內心的那點依依不舍給擊碎。


    他現在就想趕緊離長安遠遠的,這鬼地方還讓不讓人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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