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翠翠迴來時沒多少人看見她,等她走了卻招來不少的圍觀者,因為她是搭乘鄭書記的桑塔納走的。圍觀者實際上是送鄭書記的。田三叔拉著鄭書記的手老淚吧嗒吧嗒往下掉,滿心的感激話都是老伴替他說過去的。田翠翠心疼爸媽就在車裏跟他們說,我們家離鄉政府近,往後有啥變故我會打聽到的,你們就放心吧!田三嬸說鄭書記都給咱做主了還能有啥變故啊?說完就把嘴湊過來與閨女耳語一番,田翠翠聽完大聲說,那可不行,婚姻大事必須本人同意呀!圍觀的人就知道田三嬸跟閨女耳語的是什麽話了,等車開走以後便在私下議論,說田齊其實還是想和容兒好,就是當爹媽的想不通。這話讓容兒媽聽到了,迴來跟容兒說:“田翠翠迴來了,田翠翠迴來是給田齊保媒的。”

    容兒說:“我知道了。”

    容兒說完這話就把臉扭向一邊,試圖不讓媽媽看見自己流下來的眼淚。容兒媽還是看見了,說:“我的好閨女,就算田翠翠不迴來給她弟弟保媒,咱也別再高攀人家了。”容兒聽了這話撲進媽媽懷裏,哽咽道:“我知道了——媽!”

    容兒其實早就貶低了自己,她把對田齊的愛已經變成了祈禱和祝福,時常一個人泡在淚水裏默默地期盼著,期盼她曾經用心愛過的人能有一個幸福的歸宿。現在這樣的心情仍然不減,可是不知為什麽,聽到有人給田齊提親的話,還是有種心被利器剜走的感覺,陣陣的痛楚使她想起自己委身他人的屈辱,淚水就不斷地流,她就不斷地哽咽。媽媽怎麽勸都勸不住,就聽她說:“媽呀,我有恨不敢恨,有愛不敢愛,我是世上最可憐的人了!”於是娘倆相擁一起嗚嗚地哭起來。

    容兒爸的腰疼病好利索了,這天他老早起來去火車站接大虎二虎,兩個孩子在城裏讀高中,寒假早放了,哥倆又自費補習了一段時間外語。本來不需要接的,容兒媽說他們的被子該拆洗了,讓他們把被子背迴來,這樣一來就得去接了。容兒看見兩個雙胞胎弟弟跟水蔥一樣精神,幾天來的鬱悶心情寬慰了些,臉上也顯出少有的笑容。大虎看見姐姐眼圈通紅,便問:“你哭來著吧?”容兒說姐姐想你們倆啊!便把話頭岔開,問弟弟的學習情況和明年的高考時間。

    大虎突然問道:“姐姐,聽爸說你不在飲料廠了,是真的嗎?”

    容兒說:“飲料廠被查封了。”

    二虎問:“今後還能生產嗎?”

    容兒說:“難說,不過你們倆放心念書,隻要你們有一個還上學,姐姐就不出嫁,掙錢供你們把書讀完。”

    大虎說:“姐姐,你這樣做,我心裏不落忍呀!”

    容兒一陣心酸,說:“你們可別讓我失望嗬!”

    二虎說:“姐姐,等我將來掙了錢,咋孝敬咱爸媽,也咋孝敬你。”

    容兒就含著眼淚笑了。

    這天夜裏悄悄地下起了雪,早晨推開屋門滿眼都是冰冷的白色,瓜葉大的雪花還在不緊不慢地飄著。容兒和兩個弟弟在當院掃雪,掃著掃著就跟大虎說:“田齊複員了,你想不想去看看他?”大虎說:“你為啥不早告訴我?我這就去!”大虎去了不長時間就跑迴來了,神態緊張的說:“姐姐姐姐,田齊哥掛彩了!”容兒急忙問咋迴事?大虎說:“我也不知道是咋迴事,反正鼻青臉腫的輸著液呢!”容兒沒再問,扔了掃把就往田家跑。由於腳底打滑一路上栽了好幾個跟頭,渾身裹了雪片像個雪人似的衝進田家當院,田三嬸從屋裏迎出來說什麽也不讓進屋。

    田三嬸說:“不是我埋怨你,挺大個丫頭,咋就一點主心骨都沒有?今兒跟這個好,明兒又跟那個好,臉皮再厚也得有個火性啊!”

    容兒被羞辱的心慌臉燙無言以對。

    田三嬸見容兒不走又說:“就算我求你了小姑奶奶,快迴你那個飲料廠吧,你一天不迴去,那姓劉的就不放過我們田齊呀!”

    田三叔從屋裏出來跟老伴說:“快讓孩子進來,外頭還下著雪呢!”

    田三嬸說:“不行,外麵下刀子,不是我請她來的!”

    ……

    雪花無聲地飄舞著,窗外的景色單調而乏味。容兒爸跟幾個孩子感歎道,臘月的雪賽如鐵,要想化開就得等到過年春天了。容兒聽了心裏說,臘月的雪可以等到過年春天,我在田家老人的心目中還會有春天嗎?這樣想著不由自主地打個冷戰,好多的事物也隨之往她的腦子裏闖,就像兒時多次翻看的連環畫,更像影視劇裏時常出現的慢鏡頭,一張張一幕幕,清晰如縷,心底卻亂意橫生。

    容兒媽發現女兒神態不對勁,就跟容兒爸說:“你去一趟,豁出老臉打聽個究竟,田齊到底是因為啥輸液的?”

    容兒爸說:“我也琢磨這事呢,按說鄭書記都把事情給解決好了,他劉滿江長幾個腦袋敢跟政府作對?”

    容兒爸就去了田家,迴來跟容兒媽說事情複雜了,前天,田翠翠又迴來一趟是報信,說那個鄭書記不在咱們鄉裏上班了,田齊不信就去鄉政府打聽,打聽到的消息更不好,那個鄭書記到省裏黨校進修去了,跟他前後腳來的吳鄉長,在去南方的一個城市調查劉滿江的一些賬目時,讓街痞給打得夠戧,是生是死還不知道呢,鄉裏一位副書記處理這事去了。田齊從鄉政府迴來,在半道上撞見了劉滿江,倆人不知道咋說的就說茬了,田齊吃了大虧啊,滿臉都是血口子,眼睛跟嘴唇腫得都沒人模樣了,劉滿江那王八羔子咋就那狠呀——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他咋就打他的臉呢?

    容兒媽氣恨道:“他要懂得這個理兒,不就啥事都沒了!”

    容兒爸說:“我擔心田家的果園真被劉滿江給毀嘍!”

    容兒媽問:“咱能幫啥忙呢?”

    容兒爸悲戚地叫著女兒的名字,說:“容兒,我的好閨女呀,聽爸一句話,你還是迴飲料廠吧!”

    容兒媽一聽就急了:“不迴去,過去都是我作孽,讓我閨女受了那麽多委屈,好不容易讓田齊放迴來,咋還迴去呢?”

    容兒爸說:“老田吐血,田齊挨打,他們家那大片果園說不定哪天也要遭殃,這都是由於啥?咱不能讓別人戳咱的脊梁骨呀!”

    容兒媽一把拉過容兒,怕她跑了似的抱緊她,哆嗦著雙臂說:“誰愛戳誰戳,反正不讓我閨女出這個屋門了。”

    此時容兒的思緒與神情在爸媽的吵叫聲中已經飛得很遠了,就像一朵凋謝的花瓣任風吹來吹去沒有著落。盡管媽媽擁緊她的雙臂用了那麽大的力氣,可她卻沒有絲毫溫暖的感覺,麻木冷漠的心靈仿佛又壓上一塊巨大的磐石,隻感到自己一個勁地往下沉、再往下沉。偏偏這時,她看見一個和自己相仿的影子,從漫天飛舞的雪花深處伴著旋渦扭動過來。起初飽滿鮮豔楚楚動人的雪影,瞬間,竟是一具晦暗的骷髏伏住她的肩頭……容兒恐懼地驚悚了一下,容兒媽忙喊:“咋了閨女?”

    容兒閉上眼抱緊了媽媽。

    容兒媽發現女兒的額頭板平似粉,散淡著不可理喻的光澤,就帶著哭聲問:“你到底咋了啊閨女?”

    容兒好像剛從很遠的地方迴來似的,給家裏人的感覺是那麽累的,兩個弟弟都把捂熱的手捧過來,溫存地捧著姐姐冰涼的臉頰喊:“姐姐!姐姐!”容兒爸也靠過來說:“你要不想迴去就不迴去!”過了很久,聽見容兒用低沉的語氣說:“媽呀,我想吃肉!”容兒媽說:“豬肉都在缸裏淹著,我這就給你做去。”容兒撒嬌地說:“媽呀,你快點啊,都饞死我了!”

    外麵的雪驟然降得急速起來,雪花在風中搖曳,拋灑了一整天也未見停下,直到後半夜戛然止住,凜冽的空中竟冒出密密麻麻的星光。

    容兒爸被一場噩夢驚醒,心有餘悸地坐起來,披上棉襖走進容兒尚未滅燈的屋裏。空蕩蕩的小屋一絲溫熱氣息也沒有,炕上,容兒的被子疊得方方正正,上麵摞著十幾本半舊的書,書下壓了張紙條:把這些書還給田齊。容兒爸如夢方醒,悲哀地喊叫起來:“容兒媽——咱的閨女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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