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被領進院長室,一位中年男人在辦公桌前沮喪地抬起頭,問蔡局長,他就是姚致遠吧?蔡局長說,你這院長當的,怎麽連手下職工都不認識?我爸便問院長貴姓?院長說免貴姓劉。又相互寒暄幾句,就都找地方坐下了。

    院長室比較狹小,可以坐人的地方隻有一張床和三人坐的黑皮沙發。沙發是爺爺當院長時買的,由於時間太久,黑皮顯露出模糊的灰白色,沙發的底座也塌陷了,屁股坐下去就像陷進一個坑。畢竟是個坐人的地方,還有人沒地方坐,劉院長又從診療室搬來兩把椅子。安頓好大家以後,蔡局長讓劉院長把昨天下午發生的事情匯報一下,劉院長清了清嗓子開始匯報。

    劉院長說,昨天下午,我領人去西峪村打流感疫苗了,家裏發生的事也沒親眼看見。原計劃去倆人,家裏留下倆人,可是去西峪村路遠,還不大好走,我擔心兩個人半天打不完,再去又不值當,就決定四個醫生全去,反正下午一般都沒啥業務。迴來聽藥房調劑說,出亂子了,一個老頭死衛生院了,老頭家屬還把藥房玻璃給砸了。我問因為啥?她們說那個老頭可能要買速效救心丸,又沒帶錢,就沒給他藥,等想給藥了,卻來不及了。我問她們認不認識那老頭,她們說不認識。我聽完很來氣,就想,老頭死了,你家屬憑什麽砸我藥房玻璃?就想去村裏找那老頭家屬問個明白,到底是怎麽迴事?走到半路,聽說那老頭是姚院長,我就傻眼了。我傻眼不為別的,我跟姚院長見過一麵,還是年初我任職的時候,蔡局長就告訴我了,無論如何也要把姚院長的補貼工資發嘍,有一次姚院長從城裏迴來,我到家裏告訴他,衛生院欠他的工資補貼,春節前一次性給他付清。除了這事,我還跟他說我在藥房看見了不少他的處方,這些處方我吩咐過了,都要認真統計,然後按比例給他開提成工資。他說他不要提成,他說他每月迴來個一兩次,主要是想老家人,給人看病屬於摟草打兔子,當時我們爺倆還說了一通玩笑。前兩天職工會上我就說了,哪怕我們不發工資,不繳養老保險,也要把老院長的工資補貼和利潤提成一次性付給他。這話你們要是不信,可以看會議記錄。可是現在,人沒了,給他多少錢也花不著了,我能不傻眼嗎?我不知道怎麽處理這件事,就騎摩托車連夜趕到縣裏跟局長匯報,早晨是跟那個拉花圈的車迴來的。在這兒,我要向姚大夫表示道歉,我應該領著職工去祭奠老院長,可是職工們不敢去,我也有顧慮。現在從農村走出去搞個體的都發了大財,他們迴到老家個個都是痞子相,沒人敢惹。我們大家又都不熟悉,更不了解你們的脾氣秉性。所以我昨天走時告訴值班的,不管誰叫門,一律不開。早晨,我也想跟局長一塊給老院長燒兩張紙的,真錢沒花著,就燒幾張假的吧,可是我真不敢麵對他……

    劉院長好像從心裏扔出去一塊鉛疙瘩,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我爸不等他把那口長氣出完就說,我現在雖說搞個體,對目前衛生院的情況不大了解,可我想,我們都是給人治病的,當我們麵對一個垂危的病人,非要強調現款嗎?是救命要緊,還是收錢要緊?

    劉院長從抽屜拿出一遝處方擺在辦公桌上,姚大夫你先看看這個再說。

    我爸問那是啥?

    劉院長說,是這樣的,我年初接手時,發現有三萬多的外欠款,都是老百姓欠下的,卻充當藥品記在實物帳上,實際上,我們可用的藥品折合零售價還不到五萬,老是這樣下去怎麽行呢!你們可能也聽說了,外省有的衛生院就是這樣給拖垮的,老百姓為啥不還帳我不能瞎猜,但我是院長,我必須為國家財產和職工利益負責,所以我就規定了,過去賒出去的藥品能結算多少是多少,從我當院長開始,誰賒出去的誰往迴要,要不迴來從工資裏扣。這是製度,訂下了就得執行。不過職工在操作上也不是不活份,有認識的病人,沒帶那麽多錢也賒出去了,總之別耽誤月末結賬就行。姚院長買藥沒帶錢,調劑不認識他就不敢賒,我覺得這沒啥錯,你想啊,她們工資每月隻開三、四百塊,萬一賒出去的藥品結不了帳,是要從她們工資裏扣的,她們能不謹慎嗎?!

    我爸一聽這話憤怒了,說,聽你劉院長的意思,我爸他就該死是嗎?劉院長擺手說,你別激動,你的心情我理解,不過我跟你說的都是實情,我剛才說了,老院長的去世讓我感到很慚愧,可是……

    我爸要說什麽馬上就讓劉院長擺手擋住了,說,你等我把話說完,我知道你要譴責我,甚至罵我不人道啥的,可是,我不這麽要求不行,你可能不知道,作為咱們這個級別的衛生單位,自從撤鄉幷鎮以後,在省裏頭就不算數了,國債資金沒份兒,設備更不給,可是婦幼防疫工作還得幹。發生在老院長身上的不幸,不是咱故意的,一來製度在那裏擱著誰也不能違抗,二來我確實沒在家,如果我在家的話,老院長的陽壽就是真該盡了,我讓他死在我懷裏,也不許他倒在藥房門口,丟人啊!

    我爸說,我能理解劉院長的難處,可是你知道嗎,這裏的一磚一瓦,還有你用的這個辦公桌、我坐的這個沙發,都是老爺子給置下的,我在這裏不是要給他表功勞,我在想,像他這樣的一個人,在自己家裏連救命藥都賒不出來,為啥啊?難道我們不認識的病人,就該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嗎?

    劉院長無語,掏出煙自己悶頭抽,蔡局長看著他說,到你這裏來的可都是客人,你怎麽不知道給客人發煙啊!劉院長顯擺一下煙盒說,我這一塊錢一包的煙有人抽嗎?我爸不抽煙,我二叔抽,他站起來說,我不嫌破給我一根。我二叔的目的是想緩和一下緊張氣氛,就連說帶笑的把煙點著,抽了一口,說這煙不錯誰抽?這麽一問蔡局長就接過來一根,醫政股小孟,法監股小王也伸出手來了。

    屋裏很冷,雖然暖氣片燒得挺熱乎,可是門窗變形了,大縫小眼的留不住溫度,我媽站起來到暖氣片那裏焐手。劉院長問她冷吧?我媽說還真不暖和。劉院長說,本來想把鍋爐拆嘍,搭幾個火爐子對付,職工反對,說那樣太不衛生了,再說每月還要給孩子接種一次疫苗,屋裏溫度上不去,萬一出現疫苗反應,我也怕老百姓鬧事。

    蔡局長說,鍋爐不燒還是不行。

    劉院長說,燒這個鍋爐花銷太大了,現在的煤多貴呀!我告訴燒鍋爐的,供熱隻供早晚,夜裏暖氣片別凍了就行。今天是你們在這兒,擱往日,太陽一出來火就壓上了,哪有這麽熱乎呀!

    我媽焐著手譏笑道,劉院長,你是不是害怕我們跟你要賠償啊?咋一個勁哭窮呢!

    劉院長說,我不是跟你們哭窮,實際情況就是這樣,冬天雖說是醫療旺季,可是真賠錢那!不過話說迴來,你跟我要賠償也要得上,誰讓這事發生在老院長頭上呢!

    我爸沒想到他曾經工作過的地方,眼下連鍋爐都快燒不起了。多少年前,為了改善工作環境,讓老百姓住院屋裏隨時都有個熱乎氣,老家通車的第二年,爺爺就從外縣拉迴來一個鍋爐。那時候的鍋爐是新鮮玩意,也是奢侈品,分布在鄉下的所有衛生單位,姚村衛生院是最早用一個火爐燒暖兩大排房子的衛生院。我爸經常聽到爺爺麵對鍋爐發出的感慨,那感慨是欣慰也是自豪,它鏤刻在爺爺臉上的每一道皺紋裏,這裏工作的職工沒有不感到榮耀的。我爸這樣想著一顆淚珠掉在地上,他不想讓人看見他哭,站起來,拉開門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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