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在大山裏很艱難地跋涉,接連三四天,晝翻懸崖,夜宿荒山,過得艱苦無比。然而在兩人的心中,卻有濃濃的幸福無聲無息地流動。比起最初那段日子,這時要好過多了,他們有厚厚的羊皮襖,有鹽巴,有火柴,還有一卷被褥和一支火銃。吃完了熏肉幹,李澳中便射下一些野雞和綠頭鴨來充饑,生一堆火,洗剝幹淨,撒上鹽巴,烤得焦黃熟透,肉味異常鮮美。有了槍,就是山林的主人,野狼、野豬什麽的李澳中已統統不放在心上。夜幕降臨,他們找個山洞,升起熊熊的大火,鋪上被褥相擁而眠;陽光普照的白天,他們在溪水間奔逐,在荒山上做愛,在孤峭的山崖上盡情地吼叫。

    這種無拘無束的自由與放浪讓李澳中感覺又迴到了死去的童年。

    “一切都複活了。”

    惟一的陰影是追兵,曾經有一次,在一段狹長的山穀中,他們聽見了狗叫。葉揚他們的狗死個精光,毫無疑問這是金副政委的人。他們急忙離開那個地方,趟著一條布滿卵石的小溪往上走。讓狗追蹤氣味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順著小溪又走了兩天,已經是逃入大山的第八天,他們攀上了一片平緩的山間穀地,兩山相夾,中間是一片亂石灘。從周圍大片的油鬆和白樺林判斷,他們至少在海拔1800米的高處。他們順著亂石灘往上走,一抬頭,全驚呆了——炊煙!

    寂靜而蒼翠的山林間,青山與藍天背影下,一縷潔白的炊煙無聲無息地上升、舒展,在藍天的深處逐漸淡去。

    兩人也不知該擔心還是歡喜,像磁鐵般茫然地被炊煙吸了過去。在亂石灘的盡頭,他們看見一畦畦的菜地,種著胡蘿卜、白菜、黃瓜、豆角之類。菜地非常整齊,蔬菜長得生機勃勃,每一片葉子上都跳躍著無比的青翠。菜地的盡頭還開有一道水渠,溝通了兩旁的溪水。

    菜地裏似乎有人在勞作,白思茵喊了一聲,豆角架裏浮起了一顆頭發花白的腦袋,那人似乎很高,行動遲緩,不斷地向上長。他們看見了他沒有一絲血色的額頭,深深的眼窩,藍藍的眼睛……

    一個老外!真正老得不成樣子的“老”外!外國人!

    兩人呆若木雞。外國老人拍著手上的泥土走出菜地,神情慈祥地望著他們。

    “hello.whichceishere?”白思茵用英文向他打了個招唿。

    “小姐,你用漢語吧!”外國老人笑了,操著一口極其流利的漢語說,“我是法蘭西人

    ,英語幾乎全忘完了。這裏叫野狼口,我是神樂修道院的蒙特萊修士,在這裏住了幾十年了。歡迎你們到修道院做客。”

    “修道院?”兩人更驚訝,“中國的深山裏怎麽會有外國的修道院?”

    蒙特萊修士也不加解釋,作了個邀請的姿勢,一言不發領著他們走。過了菜地,轉過一座小山丘,他們看見了一層層的梯田,種著綠油油的小麥,甚至還有一塊地種著棉花。穿過人工種植的柿子林,一座寬大的中式四合院出現在眼前,外麵是亂石砌成的高高的圍牆,一座尖頂的西式教堂鍾樓從茅草頂的屋脊上穿出,直指長空。

    院裏有三座中式房子,全用卵石拌和石灰砌成,屋頂是一層厚厚的木板,上麵鋪著茅草或麥秸。三座房子的正對麵是一座完全西式化的教堂,尖頂,券拱,連接著一座高大的鍾樓。兩人迷迷糊糊的,仿佛時空紊亂的現象又一次重演,一不留神來到了中世紀的歐洲。

    修道院裏的人正準備吃飯,一個個麵對著飯食正襟危坐,雙手劃著十字,默默地祈禱。加上蒙特萊,一共三個外國人,都是高鼻子藍眼睛,七八十歲的模樣。其餘的八九個修士竟然是中國人!年級不等,有五六十歲的,有四五十歲的,其中一個最年輕,似乎隻有二十多歲,一副娃娃臉,眼睛大大的,表情一動臉頰就顯出兩個深深的酒窩。

    蒙特萊修士介紹,正中間的外國老人是德國人,諾德院長,另一個是法蘭西人,亨特爾修士;中國修士都是附近山區的農民,隻有那位娃娃臉是北京來的大學生,楊榮開,是博士,也是修士。

    李澳中像吞了隻大氣球,被無盡的迷惑憋得難受,但修士們毫不解釋,他也沒法問個明白。

    “你們是旅行者嗎?”諾德院長招唿他們坐下吃飯,問。

    “不是。”李澳中直言不諱,“我是逃亡者。”

    “逃亡者?”諾德院長驚訝地問。

    “是的,我從監獄了逃了出來,是通緝犯,山上正有兩隊警察和警犬在搜捕我。”

    “你殺了人?”亨特爾問。

    “不!他沒殺人!他是被誣陷的!”白思茵激動地說,把經過原原本本說了出來。

    修士們沉默了。

    “你相信我們嗎?”李澳中問。

    諾德院長淡淡地一笑:“人類隻會欺騙自己,不會欺騙上帝。世俗的法律和我們沒有關係,想住你就住下,想走我們送你食物。上帝說,他們無論行了什

    麽事,使他有了罪,都被蒙赦免。阿門。榮開兄弟,吃過晚飯你帶他們去休息一下吧!”

    然後修士們沉默不言。

    兩個人滿頭霧水,隻覺這些人怪異得很。悶悶地喝完玉米粥,吃了兩個饅頭,和楊榮開走了出去。路上,白思茵纏著楊榮開問個不停,楊榮開脾氣很好,有問必答,一直問了大半天,這才略微有些明白,心中的驚訝實在難以形容。

    這的確是個和社會絕緣的人群。李澳中發現他們走進了人類的另一種曆史。

    原始社會,所有的人都依靠自己的同類生存在危機四伏的現實中,十幾萬年以後他們征服地球,建立了文明。然而對生命而言,文明的本質就是剝奪與同化。有人開始拒絕,他們逃進了深山、密林、曠野和沙漠,走進人類文明所無法征服的地方,在肉身最大的壓力中,以一縷精神在宇宙中搜索人生終極的意義。

    1500年前,意大利斯波萊托一個18歲的年輕貴族本篤,棄絕家產隻身走進蘇比亞克山,麵壁思考人生不朽的意義。公元529年,他在距羅馬90英裏的卡西諾山創立了天主教會史上一個至關重要的流派——本篤會。

    根據李澳中的理解,這個本篤會有點類似於中國的墨家學派,《本篤會規》嚴厲規定教徒“禁欲”、“安貧”、“聽命”,還有苦修。為了避免墜入享樂,磨礪信念與意誌,他們每天要從事將近8個小時的繁重體力勞動。然而時間一久,苦修者們漸漸被文明所侵蝕,本篤會墮落成和任何一個基督教派毫無區別的平庸教派。他們一代代地改革,又一代代地墮落,最後,17世紀,在法國的修士聯合300多名修士創立了人類有史以來最嚴謹最刻苦的一項修道院製度,他們終日的功課就是祈禱、靜思、幹活。除了與上帝對話,他們終生不開口說話。他們身無分文,沒有私人財產,沒有休息,沒有閑暇,沒有退休,甚至死後也沒棺木,白布一裹,默默地歸於塵土。

    他們是一群以宗教思考為生命的聖徒,永遠拒絕著世俗的文明、物質與侵蝕。他們把物質和人群棄絕得幹淨徹底,不主動傳教,不主持民眾的宗教禮儀,也不對自己進行宣傳。就這麽一輩子都不開口,在人群外默默地思考著。他們深深地知道,思考,永遠不可能在物質的人群中推廣。

    神樂修道院就屬於苦修派。

    “你們為什麽會來到中國?”白思茵問,“而且建在這裏?”

    “因為法國大革命。”楊榮開說,“雅各賓黨人不能容忍

    任何一種不同的思想存在。苦修派幾乎被雅各賓黨人滅絕,僥幸有一支在1790年逃到了瑞士,又開始了沉默和思考的生活。基於法國大革命的教訓,我們在世界各地尋找能夠容納我們生存的地方。早在明清時期,就有各派傳教士來到中國,中國的皇帝對基督教還算寬容,中國地域廣大,滿清的統治已經持續穩定了三百年,似乎完全能在深山老林中找到一小塊永遠避開戰亂的安寧所在。恰好此時,中國太行山區一個楊姓家族向教會捐獻了太行山中一個叫楊家坪的大約100平方公裏的土地,於是兩位修士就從歐洲來到北京,到楊家坪區創建修道院。他們在太行山中艱難地攀行了三天,來到了一片滿地石塊、虎豹狼熊出沒的荒野。那是1883年的6月16日。半年以後,又有三名法國修士到達,經過一年的艱苦勞動,他們創建了中國第一個苦修派修道院,名叫‘神慰’。”

    “神慰修道院離北京隻有三天,不應該是這裏吧?”李澳中問。

    “神樂和你一樣,是個逃亡者。”楊榮開說,“世界上沒有完全安寧的地方。1900年義和團攻擊洋人洋教,曾經包圍神慰修道院;再後來日本入侵,抓走了院裏的修士。雖然後來被德國教會救了出來,但他們並不被任何一種政治勢力理解和寬容,到了1947年,內戰爆發,楊家坪神慰院被軍隊洗劫一空,付之一炬,大部分修士被殘殺。諾德修士、亨特爾修士和蒙特萊修士以及幾個中國修士僥幸生存下來,逃入了無邊的深山。他們在深山中攀爬了一年,終於在這個野狼口又建了這座修道院。世界上幾乎沒有人知道它的存在,一直到如今。”

    “那麽你是怎麽來的?你不是一個博士嗎?”白思茵問。

    楊榮開苦笑:“正是踏上了學位的高峰,我才感到知識的無用。不就是創造各種物質,讓人類更加離棄思考和精神麽!我開始流浪,尋找解脫心中苦悶的地方。到了山西,我打算獨自步行穿過太行山到鄭州去,在深山中遇見了諾德院長。我便留下來思考。”

    “你們不是不開口說話的嗎?”李澳中問。

    “也不是完全不說話。”楊榮開笑了,“隻是不和自己人說話,相互間不做溝通,以避免墮落的思想蔓延,隻是獨自一個人麵對上帝。這一條在60年代第二次梵蒂岡大公會議解禁了。不過神樂的內部基本上還是不太交談。”

    第二天,修士們淩晨三點就起床了,早禱,幹活。李澳中蒙矓中聽見有幾聲羊叫,以為自己仍在荒山裏逃亡。野山羊吃著可不多錯。

    他翻起身抓住了火銃,這才發覺是在修道院。修士們不食葷,不近色,累得自己也得清淡寡欲。

    他走到院子裏,月光為院子鋪上一層銀輝,繁星在神秘的天宇間沉默。院子西北處有個羊圈,養了五六隻奶羊,諾德院長正蹲在地上擠奶,羊咩咩地叫著,奶汁注進桶裏。他們的飲食習慣看起來還改不了。

    諾德院長看見了李澳中,忙站起來謙卑地鞠躬,卻不說話。李澳中慌忙問好:“諾德院長,我想請教你一個問題。”

    諾德院長誠懇地點頭。

    李澳中知道他們不太習慣說話,隻是那種無名的煩躁與迷茫一直在他心中奔騰,他很想找一個明白的答案。“我想問,你們不傳教、不宣揚、不著書立說,終日在深山裏沉默,思考得再深邃,又怎麽救贖世人?你們的思考又有什麽意義?”

    諾德院長又擠起羊奶。他似乎思考了很久,說:“修士和傳教士不同。救贖,那是他們的職責。自耶穌基督教降臨至今,兩千年了,教會曾經覆蓋了整個大地,但結果呢?他們卻在大地上腐爛了。所以我們就躲在一個最純潔的地方以人類最虔誠的精神和上帝溝通,以圖在上帝的指導下為人類尋找另一種生存方式。我對60年代後的事了解得不多,不明白他們為何拒絕相信上帝的存在,僅僅因為所謂的文明和科技?我了解過那些東西,那是完全物質化的東西,即便探索到宇宙的盡頭,他們也看不見人間的上帝。對上帝的崇拜有什麽不好?沒有信仰,人類靠什麽活著?”

    李澳中並不能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但他明白自己所在的社會,一個高度“文明”的社會,不相信仙佛,不相信鬼怪,不相信上帝,不相信長生不死,也不相信報應,惟一存在的就是一百年的光陰,惟一現實的就是享樂和死亡。除了死亡,他們一無所懼,勇往直前,踐踏法律,藐視公理……

    “我的存在又有什麽意義?”他問。

    諾德院長擠完了羊奶,提著奶桶站起來,似乎沒聽明白,又似乎不願迴答,抬頭望望頭上的天空,歎了口氣說:“鍾樓旁邊那屋子是我們的圖書室,你自己去尋找吧。”說完,佝僂著高大的身軀,慢慢走了。

    李澳中沉默不動,一個人呆呆地站了很久,直到看見微茫的晨曦和晨曦裏那座鍾樓。院落很大,修士們種了一排排的杏樹,杏花開滿了視野,寂寞的紛雜中跳出蓬勃不息的生命。他慢慢地走到那間圖書館,裏麵很幹淨,看來經常有人打掃。靠牆是一排排的簡陋木架,上麵擺滿了各種開本

    的書籍,絕大多數都已經發黃。

    李澳中隨便抽出一本,不禁有些發呆,是外文的,一個字都不認識。他隨便地翻看著,知道自己不可能在書本裏找到答案。突然,手裏一本書上跳出一個熟悉的字眼,他愣了愣,這才發覺自己手裏拿著一個紅色的筆記本!

    他險些驚叫出來,紅色的塑料封皮,封麵上印著毛澤東頭像……可是我那本筆記藏在了家裏的天花板上……

    李澳中渾身顫抖,雙手抖抖索索地打開了筆記本,一行熟悉的鋼筆字射進他的眼裏:林茵,這是第二本筆記,我還活著,等我。

    他曾經猜測可能存在的第二本筆記,居然出現在這個奇怪的修道院!李澳中感覺麵部充血,心髒狂跳,這種宿命般的恐懼讓他渾身發軟,靠著牆,慢慢癱坐在地上。手卻慢慢翻開了這本筆記。

    地道深入地下三四米,陰冷潮濕,沉悶的空氣壓在人的心裏,唿吸也變得艱難。黑暗代表著一種恐懼,我提著馬燈在在黑暗裏行走,一種不知名的恐懼折磨著我,看著燈光一點點地吞噬黑暗,又被黑暗一點點吞噬掉,那種恐懼折磨得我要發瘋。在一個黑暗狹窄的地方,你永遠在思考你會遇到什麽可怕的事物。

    冰冷的地道裏發出一絲聲響,我立刻僵硬了,肌肉控製不住地顫動。比較起來,我寧願地道是死亡的,冷漠的,隻將我一個人囚禁。我熄滅了馬燈,在黑暗裏摸索著濕滑的牆壁慢慢往前走,手裏的鐵錘高高地舉了起來。

    感覺中,我好像聞到了腐爛的惡臭氣息,伴隨著這氣息,地道突然變得死一般寂靜,和剛才截然不同,好像是被某種生物製造出來的寂靜。那一刻,我簡直要崩潰,汗水淌了一身,嘴唇顫抖著,隻有一個念頭——轉身逃跑!但我知道不能逃,如果我不是他(它)的對手,在地道裏根本逃不掉;如果我能戰勝他(它),又為什麽要逃?

    前麵出現輕微的細碎的響動,似乎有物在向我慢慢接近,對方肯定也知道我在向他接近。恐懼中,我內心湧出一種淒涼,到底還是沒能活下去,沒死在山洞裏,卻死在地洞裏,無論怎麽反抗,地下都是我最終葬身的地方。這時候,我們已經很接近了,我決定拚死一搏,就著胸口的那股恐懼,我瘋狂的大叫了一聲,往前一衝,掄起鐵錘拚命砸了下去。同時,對方也發出一聲吼叫,我聽見了急速衝刺的聲音,我們轟地撞在了一起,錘子脫手飛了出去。

    我倒在了地上,飛快地爬起來,手碰上一個光滑的東西,我吃了一驚,慢慢地摸

    ,是人的臉!與此同時,那人也在摸我,我聽見了一個嘶啞的聲音:“原來你是人啊!”我們同時長出了一口氣,心裏一鬆,同時癱倒在地。

    “他雖然是人,但有可能比妖魔更危險,看看他是誰!”地洞深處有個冷漠的聲音響了起來。原來裏麵還有人。

    我歎了一口氣,摸到地上的馬燈,點亮,窄窄的燈光照見了周圍,和我一起摔倒的那人驚叫了起來:“白長華!”

    我看看身邊那人,麵孔有點熟悉,好像叫羅大眼什麽的。我提著燈往裏麵照了照,頓時嚇了一跳,隻見燈光的籠罩下,一大片白花花陰沉沉的麵孔直視著我,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足有一二十人,都是鎮裏的鄉親。

    “別看了。”其中一個老人沈福來說,“我們都是得了那種怪病的病人的家屬,怕被隔離到山上,弄得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就躲到這地道裏來了。你和我們都一樣。嘿,沒想到你竟然沒死。”

    “既然來了,就加入我們吧。”沈福來說,“這裏最大的問題是缺少食物和水,隻能趁夜裏到地麵上去偷。我把這裏的男人分成了兩撥,一撥負責偷食物,一撥去偷水。”

    這時,剛才聚集的人們已經迴了各自的凹室內,地道走廊兩側的凹室很多,但他們基本遵循一家一間的規則,沒有多占,隻有那些孤身的才獨自一間。畢竟,在這陰森森的地下,孤獨是件很難熬的事,人多才意味著安全感。他們看著我們在交談,神色都很冷漠,偶爾瞥過的眼神也顯得麻木。仿佛經曆過一次死亡後,活著的隻是肉體,靈魂已經被消滅了。一迴到凹室,便或躺或坐在濕冷的地上,閉著眼睛,仿佛睡著了。

    我加入了這群孤魂野鬼的行列,因為我懼怕孤獨,也確實想給他們以幫助。在沈福來的策劃下,我和一個叫羅大眼的潛出地道去偷食物。

    我們從一個廢棄的紅薯窖鑽出地麵,一股清新的空氣撲麵而來。冷月懸在頭頂,雲層壓在天上,鎮裏死一般寂靜。我們在斷牆殘壁中潛行,悄悄避過街上巡邏的民兵,摸進了魯一刀家。我們翻進院牆,隔老遠就聽見了魯一刀的唿嚕聲,魯一刀現在住的是鎮上分給他的,原本是一個地主家,很大的院落,糧倉和廚房都是單獨的,我們摸進廚房,發現裏麵堆滿了食物,生肉、熟肉、米麵、肉製品、雞蛋、饅頭,什麽都有。我們席卷而空,抬著滿滿一竹筐滿載而歸。

    順原路迴到地道,一股潮濕黴變味兒撲鼻而來,這種氣味讓人窒息。但我實在沒想到,就在這種環境

    下,那些像屍體一樣躺著的人們居然能聞到肉的香味,他們騰的一下彈跳起來,將我們圍在中間。燈光的照耀下,幾十隻眼睛裏閃爍著瘋狂的光芒,盯著竹筐,喉嚨裏發出野生動物般的低吼。

    羅大眼也被嚇壞了,僵硬在那裏,連竹筐也忘了放下。沈福來擠了過來,剛掀開竹筐蓋,人們一擁而上,將他推翻在地,瘋狂地搶奪起食物來。“住手!都住手!”沈福來無力地喊著,很快腦袋上被踩了幾腳,嘴巴和聲音一起陷進了泥土。我連忙把他拽了起來。一直起腰,沈福來就撲到竹筐上,用身體緊緊地蓋住,任他們撕扯,就是不離開。

    這時候,搶到東西的人不管搶到了什麽都往嘴裏塞,腮幫憋得鼓鼓的,瞪著眼睛吞咽。有性急的,吞下幾口被噎得直翻白眼,捂著喉嚨在地上翻滾。甚至還有幾個,把東西嚼了半天才發現自己在嚼一塊破棉絮,從嘴裏掏出來一扔,又撲向沈福來,被他一腳踹了出去。

    沈福來緊緊摟住竹簍,叫了一聲:“誰再敢搶一個饅頭也不給!”

    眾人呆了一下,慢慢地停止了強奪。沈福來摸摸臉上的泥土,惡狠狠地說:“聽著!這些食物不能搶,要分!按照大人份、小孩份、女人份、老人份進行分配。下麵,你們按照這四個成分站成四排,我來分配。誰敢搶,就餓死他!”

    我心裏感到陣陣發涼,不明白為什麽會成了這個樣子。我瞧了瞧仍坐在地上卡喉嚨的幾個人,問沈福來:“我們搞來了食物,你們搞來的水呢?快讓他們喝點。”

    “沒人去,逮著咋辦?”沈福來瞪了我一眼,“你,快去排隊!”

    我愣了一下,發覺排隊的人都用一種懷疑和戒備的眼神望著我,他們怕我搶嗎?可是這本來就是我冒死偷迴來的啊!沈福來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不耐煩地說:“別忘了是我派你們去的,我才是指揮者。另外我要分配一下任務,今後在地道裏的人手由我統一調度,每天派兩個男勞力去偷食物,兩個女勞力去丹河裏取水,四個男勞力把守各處的地道口。指派到誰,誰就必須去,不去,或完不成任務,扣除當天的口糧,第二天接著去,再不去,或完不成,接著扣他的口糧。沒有任務的老人和孩子,口糧按男勞力的標準減半。”沈福來惡狠狠地說完,又很沉重地說,“鄉親們,咱們都是死裏逃生的,不容易啊!在這裏生活很艱難啊!因此必須統一起來才能生存下去啊!都聽明白了嗎?”

    眾人舔著嘴唇點頭。

    羅大眼後悔地歎息一聲:“唉,早

    知道在路上就應該吃飽!”趕緊排隊去了。這句話被沈福來聽見了,立刻指著他說:“你這個同誌的思想很要不得!要堅決革掉這種小私有者的習氣,不要把為人民服務當作為個人謀取私利的機會!大家都這樣想,都得餓肚子!”

    羅大眼連忙點頭,規規矩矩地排到了最後。沈福來直起了腰,背著手咳嗽了一聲,開始分派食物。

    我的心裏感到一陣徹骨的冰涼,呆呆站了好久,不知道該去幹什麽。領食物的人開始為肉塊大小和肥肉多少吵了起來,沈福來開始斥責……我默默地轉迴身,提起地上的馬燈和我的鐵錘,向來時的方向走去。沒有人注意到我,他們激烈的爭吵著,在昏黃的燈光下比較肉塊的大小。

    我迴到了離林茵家很近的那條地道,水罐、饅頭和鹹菜還在原地放著。我在凹室裏攤開被褥躺下,一陣疲憊麻木了我的身軀。

    半個月過去了,我沒有再和裏麵的那些人打過交道,我們離得很遠,也聽不到他們還吵不吵架,他們也把我忘了。

    這時候,林茵第三次進來給我送東西。我正在睡覺,她放下東西四處摸索我,腳下被我的身子一絆,摔倒在我身上。我突然驚醒,正好摟著她,懷裏那熟悉的馨香充滿了大腦,心中湧起莫名的騷動。懷裏的人兒溫潤、柔軟,處女的幽香刺激著我的全身。

    我們沒有說話,就這樣靜靜地摟著。地底無日月,黑暗就是我們的保護神。我在她耳邊喃喃自語,述說河邊那個唱歌的姑娘,那個為我折了九百九十九隻紙鶴的愛人,以及我在那個死裏逃生的夜晚的窗下所發的誓言。

    我的臉上一片潮濕。她哭了。不知何時我們的臉兒貼在了一起。“長華,在橋上看望老婆婆的那個夜晚我的心就屬於你了。”她夢囈般地說,“我的人也屬於你了……”她失明的眼睛裏流出來的淚兒竟然如此深深地震撼了我的心。

    地道裏潮濕、悶熱,她赤裸的肌膚顫抖著,濕滑濕滑的。那一刻很靜,我們都不說話。我聽見自己粗重的喘息聲和她緊張的心跳。當我進入她身體時,她發出了一聲痛叫。

    那個年代,我們一無所有,連思想都被剝奪的一清二白,任人塗寫最新最美的圖畫。然而幸運的是我們還有生理的幸福,在這個無天無日的地道裏,我們幸福地做愛,忘掉了一切。她讓我懂得了活著的幸福。活著真好,隻要活著我們就能做愛,就有歡樂,就有自由。這是上帝賜給人類的最起碼的幸福。它就在我們身上,誰也奪不走。真的,那一刻,我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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