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單身掌門大概無法領會吧。


    “……”


    與此同時,舒鳧驚訝的目光落在掌門領口,久久無法移開。


    在他那領雪青色的鬥篷之下,單薄春衫的衣襟上,別著一朵形似牡丹的鮮花。


    “掌門,那是……?”


    “哦,這是弟子們新帶迴來的奇花。”


    掌門溫聲解釋道,“說來有趣,在弟子們外出曆練途中,這株奇花主動勾住一名弟子袖口,央求他帶自己迴去。弟子說,他冥冥中仿佛聽見有人耳語,自稱名叫‘解憂’。”


    “解憂花。很特別的名字,是不是?”


    解憂花。


    花解憂。


    “……”


    舒鳧隻覺得鼻端一陣酸楚,一時竟有些語塞,“嗯。是個好名字。”


    她想了想,又隱晦地提醒道:“掌門,您……千萬要活得長久一些,還有,不要太快飛升啊。”


    “啊?”


    秋心微微一怔,被這前後矛盾的兩句話整懵了,“又要活得久,還不能飛升,那豈不是要一直在人間操勞嗎???”


    頭皮一涼.jpg


    舒鳧無奈道:“掌門,我不是那個意思。您不要想太多。”


    掌門比她更無奈:“你和曇華這副德行,我要是想少了,現在還有頭發在嗎?”


    “如今,你們兩人在棲梧山自立宗門,一唿百應,搖光峰大部分妖修都要跟著離開。柳如漪是鴻鵠族長,早晚要迴星月澤;昭雲和司非分別是玉兔和鮫人一族的繼承人,以後也得各迴各家,登臨王位;至於鄔堯,他已經是玄玉宮的人了。”


    掌門長聲歎息,滿懷幽怨地總結道:“我養你們這麽久,當真是養了一腔寂寞。”


    “別這麽說,致遠。”


    江雪聲親切地唿喚他道號,伸出手摸了摸少年的腦袋,“我當年投身於九華宗,便是看中你‘正道魁首’的資質,故而願意輔佐。這些年來,你沒有辜負我的期望。”


    秋掌門:“……”


    我這掌門,也真是當了個寂寞。


    “唉。無論如何,我還是代表九華宗祝福你們。待你們結侶之日,我自會送上賀禮。”


    “曇華,舒鳧。後會有期。”


    少年向兩人點頭致意,指尖輕撫衣襟上帶露的鮮花,轉身飄然而去。


    直到一路飛出老遠,棲梧山蒼翠的輪廓湮沒在雲海之中,他這才微微牽起唇角,露出個小狐狸一樣狡黠的微笑。


    “他們總以為自己在瞞我,到頭來,還是被我瞞過了一次。”


    大能修士通天徹地,偶爾福至心靈,得開天眼,或能窺見自己前世的景象。


    雖隻是匆匆一瞥,其中諸般因果,便足以讓天資聰慧的秋心了悟分明。


    “放心,我會等的。”


    秋心輕聲自語,話語如朝露,甫一出口便散入風中,“我會活得很久,不會太快飛升。”


    “你在深仇苦恨之中隱忍千年,不得輪迴轉世。這一世,該換我等你迴來。”


    曆經風霜的少年低垂眼簾,靜靜注視著衣襟上隨風搖曳的花朵。


    少年容色如玉,眉心朱砂似血,瑩亮剔透的眼眸在殘陽映照下,泛出一層悲傷而溫潤的柔光。


    他喚道:


    “‘哥哥’。”


    上一世,他們沒能一起長大。


    此後一去一留,一得大道,一成厲鬼,轉眼便是千載光陰。


    好在山高水遠,終有相逢。


    秋心清淺一笑,轉身沒入漫天蒼茫的暮色之中,衣角勾起了一抹旖旎豔麗的霞光。


    夕陽下有風輕送,其間仿佛還攜著琅琅書聲,正是當年花家兄弟共同念誦,卻從未理解的詩文。


    “江上春風留客舟,無窮歸思滿東流。與君盡日閑臨水,貪看飛花忘卻愁。”


    “貪看飛花,忘卻愁……”


    ……


    ……


    傍晚時分,舒鳧和江雪聲並肩走在棲梧山腳下的小鎮,放眼看雲霞漫卷,倦鳥歸林,幾縷乳白色的炊煙嫋嫋升起,耳邊傳來了喧囂鼎沸的人聲。


    好一派歲月靜好,煙火人間。


    說書人的牙板還在響,小鎮上的茶館還在開,隻不過故事換了一段又一段。


    當年為淩霄城歌功頌德的戲本,早已無人問津,換成了時下最熱門的《老白龍身鎮九州,小仙子劍斬天魔》。


    江雪聲:……不是,這是個什麽標題???


    舒鳧:大哥,算了算了。


    再往前走,隻見滿大街奔跑嬉鬧的小孩兒,嗓音稚嫩清脆,你一句我一句,唱著首打油詩一樣的兒歌:


    “搖光峰上搖光潭,搖光潭裏有劍仙。”


    “玉樹搖光棲鳳凰,金戈鐵馬伴紅妝……”


    這下輪到江雪聲失笑,低頭湊在舒鳧耳邊說道:


    “你瞧,扶搖真人。他們在唱你呢,還說你是‘鳳凰’。如漪要是聽見,指不定酸得臉都綠了。”


    舒鳧“噫”了一聲,整張臉懊惱地皺成一團:“這什麽爛詞,哪個沒文化的小鬼寫的?酸都酸死了。”


    幸好,孩子們很快就唱膩了,換了兩篇更加琅琅上口的詩詞:


    “三十三天天外天,


    白雲裏麵有神仙。


    神仙本是凡人做,


    隻怕凡人心不堅。”


    “清角聲高非易奏,


    優曇花好不輕開。


    須知極樂神仙境,


    修煉多從苦處來。 ”


    緊接著,便是各家父母嚴厲的嗬斥之聲:


    “什麽‘苦處來’?整天就知道瘋玩,還在這沒頭沒腦地瞎唱!說到做到,現在就給我迴家念書!!”


    其間還夾雜著一把如雷嗓門:


    “不愧!休得亂跑!……胡鬧,你涅槃重生以後,怎麽越發像個孩子?!”


    “嘎嘎,不愧是我!自從涅槃以來,我覺得心態也年輕了,仿佛迴到了童年!老頭兒,有本事你來追我啊!!”


    “放肆!不愧,你給我迴來!!”


    舒鳧:“……”


    江雪聲:“……”


    他們僵硬地迴過頭去,隻見柳如漪、師小樓和一幹老族長正佇立在長街盡頭,似乎是打算上棲梧山拜訪。


    然而,一隻滿地亂跑的小紫鴨,徹底粉碎了這幅莊重而不失溫情的畫麵。


    “師尊,師妹。”


    在老族長麵前,柳如漪今日還是一襲白衣,衣擺上繪有幾枝灼灼盛放的桃花。


    他迎上前來,盈盈一拜,人也如一枝桃花迎風盛開。


    “各位族長聽說師妹要自立山頭,都說是好事,一定要過來看看,幫著添置些東西。尤其是青鸞族長,他說師小樓的水鏡還能改進,最好是人手一麵,接入千家萬戶之中。”


    “如此一來,縱然天各一方,也如同咫尺之遙。”


    舒鳧:呃……這是師小樓開發了電腦,現在他祖宗要來開發手機?


    也好。


    如果網課就此普及,天下間的門戶之見、宗派之別,大概也會漸漸消弭於無形了。


    “既然如此,那就多謝師前輩。”


    舒鳧落落大方地躬身施禮,又挽起江雪聲胳膊道,“先生,風前輩讓我們采買的東西都買齊了,咱們這便迴山吧。正好給諸位前輩帶路。”


    “好。”


    江雪聲俯身在她發頂上吻了一下,眼中暖意如初漲的春潮,“都依你。”


    舒鳧用頭頂拱他下巴:“放尊重點,老祖宗看著呢。”


    “讓他們看去。當年一個兩個的,仗著自己是長輩,可沒少在我這兒催過婚。”


    江雪聲雲淡風輕地一笑,一手攜著她飄然而起,眉目間似嗔實喜,意態盡顯風流。


    在他身後,夕陽緩緩收攏最後一縷餘暉,初秋時節清涼的夜色好似一層薄紗,輕柔披覆在籠罩四野的蒼穹之上。


    天黑了。


    但舒鳧知曉,對世人來說,“黑夜”已不再是恐懼和絕望的象征,而是短暫的休憩與安寧。


    數個時辰以後,太陽將照常升起,從微睡中悠然蘇醒的人間,依舊如美夢一般曠遠而溫柔。


    山風激蕩,雲霧升騰,紅塵煙火與飄渺仙山從舒鳧眼前一一掠過,全然不同的兩番風景,卻是一般壯美而可親。


    兩邊都是她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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