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綾煙煙搖頭:“不管是她,還是李成言,都是在先生隱居時遇上的,先生遇難也是在他隱居期間,我隻是奇怪,他才剛剛接手山主之位,為何又放著整座書院不管,自己跑去隱居?”


    薑別寒猜測:“難道是因為有人排擠?”


    “也不像。先生風節,山高水遠,當時的書院弟子,都對他心悅誠服,就算有人暗放冷箭,以他的胸懷,肯定不會就這麽躲起來。”綾煙煙緩緩道:“我反而覺得,他倒像是對某件事,或是某個他也很敬重的人,十分失望和心寒,才會這麽做。”


    兩人的腳步不約而同停了下來。


    越往高處走,山霧越重,身上衣物濕冷,讓人不覺想打個寒噤。


    半山腰有一片劍崖,幾柄長劍安安靜靜地豎在地上,在濃霧中若隱若現,閃爍著森然冷光。一道人影悄無聲息地立在劍崖上,露出暗紅色的一角衣擺。


    薑別寒將綾煙煙擋在身後。


    人影從霧中走出來,卻是個暗紅僧袍的和尚,“薑檀越,別來無恙。”


    “明空前輩?”薑別寒鬆了口氣:“你怎麽會來劍宗。”


    “我有事要告知於你。”


    “我在整理師兄遺物的時候,發現了這卷手劄。” 僧人手中執卷軸,開門見山:“他之前,好像一直與人有書信往來。”


    他在薑別寒探求的目光中,點了點頭:“沒錯,正是鹿門書院的前任山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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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7章 朝暮洞天(八)


    劍崖旁有一座觀劍亭, 正巧坐落在半山腰的雲霧中,現下霧中隱隱綽綽地多了幾道人影。


    明空將手劄放在石桌上,信紙平整如初, 刻著蓮花樣的漆印, 一層漣漪在紙上浮動,空白的紙麵這才浮現密密麻麻的字跡。


    “師兄遇難之前,與先生有過書信往來。看信上的內容,似乎是有什麽東西要給先生看。”他說:“當時師兄剛從風陵園脫身,樊妙儀替他尋了一處蔽身之所,兩人隱姓埋名, 住在一座不知名小鎮, 這封信便是師兄當時急急忙忙寫給先生的。”


    綾煙煙將信紙拿起來, 疑竇叢生:“這麽多年過去, 前輩還能找到這封信?”


    “我也覺得奇怪。”明空神色肅然:“因為這封信, 是我從流放到極北之地的聞氏子弟手中偶得。”


    “掩月坊師祖堂的那具無頭屍體,的確是師兄的屍首。”他說到這裏微微頓了一下, 念了聲佛號平複心境,“聞氏用它身上殘餘的靈力撐起一整座耗費千金的白玉樓,師兄的死與他們脫不了幹係,或許這封信還未交給先生,師兄便在他們手裏遇難了。”


    綾煙煙一目十行地瀏覽,信上大半張紙的內容, 大都在與人寒暄,隻在最後用寥寥數語邀請對方聚麵一敘:“他說的那個東西……信上沒有寫, 是不是當時已經察覺到有人在盯著他,所以隻能含糊其辭?”


    “檀越猜得沒錯。”明空點點頭,又將當日在風陵園拿到的舍利拿了出來, “這枚舍利子,確實有師兄的靈力,但我覺得,他真正要交給樊妙儀的東西,好像不止舍利。”


    他抬起頭,看著坐在對麵的少女:“這位檀越,你當日真的隻拿到這個?”


    垂著頭似在打瞌睡的少女被一語驚醒,看了眼桌上的舍利,又看了眼神色嚴肅的四人,迷茫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阿梨,你再想一想,”綾煙煙握住她的手:“你不是進了那條地道,還看到了那個瀕死的家主嗎?”


    任她怎麽提醒,少女還是滿臉茫然無措。


    明空多看了她幾眼,少女從頭到尾低著頭,不敢跟他對上視線。


    “誒,我又發現了巧合。”靜默中,一直埋頭喝茶跟不上思路的夏軒又靈光一閃。


    雖然他大部分時候都在插科打諢,但偶爾還會福至心靈,迸出幾句精準的猜測,眾人都朝他看過去。


    “時間點啊。”他手指蘸了茶水,在桌麵劃了幾道痕:“陸機前輩遇難的時候,溫先生恰好被汙蔑,而聞氏老祖靠著爐|鼎如日中天的時候,風陵園樊氏也靠著眉斧蠱飛黃騰達,至於董其梁呢,更不用提,他這漁翁之利最大,直接坐上山主之位,坐鎮琅環秘境。”


    明空被他這麽一提醒,好似也有了發現:“對了,其實當時派去西域的不是師兄,反倒是師兄自己央求師父,得到了這個機緣。我沒記錯的話,師兄出發去西域的時候,先生也恰好在隱居。”


    彼時二人都是各自宗門中初出茅廬的年輕翹楚,前途無量的天之驕子,俗名陸機的佛子負師門之命,赴西域深造,根本不會想到之後會因一段孽緣身首異處;而溫嘯仙接手書院,躊躇滿誌,也料不到會遭受鋪天蓋地的訾毀。


    “是不是這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發現了什麽?”綾煙煙猜測。


    她自己說到這裏,突然有些背後發寒。


    或許陷害先生的人,不是為了扶乩琴,或是山主之位,陷害佛子前輩的人,也不是為了他手裏的東西,或是一具佛門法身。


    聞氏、樊氏之流,不過是藏在暗處伺機而出的投機取巧之輩,他們像猛獸飽餐之後,聞著血腥味匯聚到屍骨旁的蠅蟲,分光了最後一點殘羹冷炙。


    蠅蟲目光短淺,隻逐近利,不謀遠慮,所以他們最先崩潰,是極其淺薄的惡,曝曬在千夫所指、萬人筆伐之下。


    而真正潛藏在暗處的兇獸……


    綾煙煙想到了某個朝夕相處的人,雙手冰冷得有些顫抖。


    ——卻像翩翩君子一樣,道貌儼然。


    —


    白梨正跪在床沿,伸長手臂去解流蘇。


    綃紗帳中光線昏暗,流蘇底下綴著的細碎小珍珠晃來晃去,猶如夜空下星點的雪沫,又好似春夜牛毛細雨,微光瑩瑩。


    解不開。


    白梨手臂都舉酸了。


    “太高了,我夠不著。”


    綃紗將兩道並肩的身影,朦朦朧朧地籠在一片曖昧幽秘的昏暗中,兩人正在——


    捉一條調皮的魚。


    白魚遊竄的時候紮得太猛,一頭紮入綃紗幽暗隱秘的角落裏,最後卡在兩枚正在一張一合緩慢吐息的貝殼之間動彈不得,尾巴也被流蘇緊緊纏住,楚楚可憐地望著她手裏的玉牌,有家難迴。


    帳下一排小珍珠晃動了一下,薛瓊樓跪在她身旁,手指一勾,千絲萬縷的流蘇猶如細長的玉翎花瓣,肆意舒展。


    “這樣不就行了。”


    卡在貝殼裏麵的胖魚終於被吐了出來,一擺尾巴撲進白梨懷裏,像尋覓到了柔軟的港灣。


    這條魚和她格外親近,在懷裏活蹦亂跳,白梨被撞歪在被褥裏,好不容易坐起身子,將魚捧在手心,摸摸魚頭,鱗片光滑如玉,細膩如脂,每一片都仿佛冰雕玉琢。


    她把魚遞給身旁的少年:“你也摸摸。”


    三翻四次往自己懷裏鑽,作為真正的主人,反倒沒見他跟這條魚如何親近。


    白梨又想起老管事的話,輕歎一聲。


    白浪海裏,原本沒有金鱗。


    海底宮殿遠離時光侵蝕,是一段永恆的遺忘和孤獨。女人一個人住在海底,十年如一日,柔嫩的苔蘚擠滿堆金砌玉的地麵,銅鏡的鏡麵被海水磨得光滑透亮,她身邊逐漸有尾銜微光的蚍蜉遊蕩。


    蚍蜉命如朝露,朝生暮死,短短一天便是一個生死輪迴,蚍蜉一個接著一個死去,女人卻日複一日地坐在銅鏡前,生死的飛快交替,讓她的生命變得無比冗長而腐朽。


    而後,雪白剔透的魚兒出現在她身邊,和她一樣擁有了漫漫無際的生命。


    後來,唯一一尾陪伴著女人的金鱗也被封印在玉牌裏,再沒有出來過。


    再後來,玉牌迴到主人手中,似曾相識的血脈讓金鱗重新活了過來,新主人的心性卻又和女人大相徑庭,它便又孤零零地封印在玉牌裏,每天看著少年忙碌奔波,孤影獨遊。


    為數不多的重見天日的幾次,卻也是在助紂為虐。


    胖魚躺在少女手裏,烏黑的眼中靈性流轉。


    白梨把它往前送了送:“摸摸看啊。”


    薛瓊樓托起她手背,又合掌蓋在她手心,輕輕合攏,像籠住一個真實的夢。


    肌膚相貼,白梨察覺到他一貫微涼的掌心有一層濕潤的暖意。


    少年的手修狹白皙,骨節如玉,是去握清風明月的手,而不是藏鋒弑血的手。手心卻交錯著被琴弦鞭打的傷痕,猶如先生的戒尺抽打不聽話的學生。


    白梨低下頭,在他布滿淺淺疤痕的掌心碰了一下。


    “這樣,是不是就不太疼了?”


    這一個輕柔的吻,像文火舔舐堅冰,化去那麻木的冷漠,捧出最後一絲餘溫。


    他手指微微蜷曲,碰到她臉頰,如同受驚的含羞草,試圖蜷縮起來,卻又被抵開了葉片。


    胸腔內好似有一隻飄飄然的熱氣球,飛向高空的同時,不斷膨脹。


    她隔著冰涼的衣襟,將臉貼上他心口,瑩白的臉頰還殘留著紅潤,“這裏是不是也有點疼?”


    心口刺出的碩大血花,是肆意誅戮的惡果,是眾叛親離的慘淡收局,是打撈著月亮的清澈水底猝然逼出的寒刃。


    “我手裏,不會有刀的。”


    她似乎隔著衣物親了上去,那一下彌補了一聲心跳,像黑暗中起電的火花。


    氣球越飛越高,那薄薄的一層,幾乎承受不住那樣澎湃的氣流。


    “以後也不會有。”


    白梨抬起一點目光,看見少年正木訥地站著,之前的遊刃有餘不知所蹤,眼底那片不可置信的小小歡愉,被垂下的長睫掩住,嘴角有一絲青澀的拘謹。


    他手指輕輕撫上她臉頰,像觸摸水裏的月亮,帶著一絲試探的惶恐,讓人想起枯井旁野生野長的草芽,漫長的幹旱後偶得雨露,小心翼翼地浸潤著幼嫩如觸角般的子葉,那樣虔誠而珍重。


    “阿梨……”


    熱氣球已經成了高空一個小點,滾燙的氣流炙烤著他的理智。


    兩人手中的白魚忽然一頭紮進帳紗,那光線黯淡的床帳裏隻有一線雪亮的白在靈活遊竄,又從縫隙中擠了出去。


    薄霧般的綃紗如月光掀開。


    “誒,它怎麽又想飛進去?”


    少女半跪起來,抬臂時腰間羅衣收束成夜色中最玉潤纖細的一線。


    理智已經成了一點餘燼,放任氣球奔向毀滅的高空。


    薛瓊樓從背後摟上她的腰,將她壓進柔軟的被褥裏。


    重重帷帳下的小珍珠左右搖晃,長長的流蘇如膠似漆地糾纏在一起,夜空中有星星點點的雪沫,微光瑩瑩的細雨。


    她的臉埋進被褥間,眼角那簇眼睫高高翹起,像一頭被圍獵而不自知的小鹿。


    少年輕輕提起她的腰,埋進她頸間,她聲音從被褥裏,模糊不清地傳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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