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征著鹿門書院百年薪火的欞星門下陷十丈, 仿佛有一柄鍘刀當頭鑿砍,威嚴煊赫的華表憑空出現兩道猙獰瘡疤。


    “誰殺我徒兒!”


    老人的怒喝震顫天幕,鋪天蓋地的威壓, 疾風驟雨般打在身上, 在場諸人無不感覺身體被壓上萬鈞力道,修為低微一些的,已經口吐鮮血,連站都站不穩。


    兩個學生裏,最聰明的是宋嘉樹,最受器重的也是宋嘉樹, 而傳聞中那把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扶乩琴, 它的下一任主人, 就是宋嘉樹。


    精心培養的學生, 還未嶄露頭角, 就不明不白地暴斃於擂台上。


    無怪山主暴怒。


    董其梁須發噴張,一襲襦衫灌滿厲風。


    “山主冷靜!”長鯨劍橫著主人麵前, 擋下了殺氣畢露的一擊,薑別寒手腕發麻:“我與宋道友無冤無仇,何必下此殺手!”


    “別狡辯!”月白襦衫的書院弟子如一片洶湧汪洋,群情激奮:“你把劍刺進宋師兄眉心!宋師兄術法被破,未及自禦,你便趁虛而入!”


    薑別寒再怎麽好脾氣, 也做不到心平氣和地麵對這些蠻不講理的汙蔑,長鯨劍在劍鞘內嗡然作鳴, 凝聚著嚴冬刺骨冷意的劍氣,從劍鞘內傾瀉出來。


    打頭責難的弟子被劍氣刺得疾退一步,“你……你居然還想殺我們?!”


    薑別寒澎湃難定的心境, 影響劍心,長鯨劍猶如一頭被挑釁的困獸,在牢籠內橫衝直撞,仿佛下一刻便要衝出劍鞘,將這片汪洋人海夷為平地。


    一隻手握上來,猶如一股溫涼的水流。


    他發紅的眼聚起清醒的光,轉過頭:“綾師妹……”


    綾煙煙心照不宣地朝他一笑,像一麵柔軟的後盾,永遠站在他身後,不離不棄。


    “你們說的這些,誰看到了?”


    那添油加醋的弟子自知理虧,又退了一步:“怎、怎麽沒有看到?”


    綾煙煙往後一指,原本站過的觀戰席,還有一大群人圍聚:“我將兩人每一招每一式,都拆開了解釋,大家有目共睹,薑師兄劍至即止,根本沒有失手的可能,更沒有心懷殺意的籌圖!”


    那些人聽得最認真,紛紛點頭附和。


    “是啊是啊,這小姑娘解釋得細致又生動,我們幾個門外漢都看懂了!”


    “隻看到劍停在那個小公子腦袋前麵,沒看到你說的什麽刺進眉心啊!”


    那弟子有些啞口無言。


    方才秘境內的景象一覽無餘——長鯨劍劈斬水流,長驅直入,直至懸停在襦衫少年的眉心。


    原本在此刻便可以分出勝負,但宋嘉樹並不甘心就此落敗,咬著牙與劍氣抗衡,平地旋起的罡風,猶如白色巨繭將兩人包裹在內,暴漲的白光又猶如一團熾焰,灼熱刺眼。


    等秘境外眾人適應了這陣白色火球般的熾焰時,襦衫少年已經口吐鮮血,像被絞死的犯人卸掉繩索,從絞刑架上癱軟墜地。


    至於他如何死的,眾人都沒看見。


    也就是說,眼見不一定為實。


    那弟子還開口,董其梁按住他肩膀:“你先下去。”


    老人一手負在身後。


    若薑別寒真的心懷鬼胎,何必在眾目睽睽下出手,無疑是在自投羅網。


    對了,眾目睽睽……


    幾千雙眼睛盯過來,猶如環伺在黑夜中的野獸,像要將身上所有的秘密悉數扒下來。


    “先生!”不知誰喊了聲:“宋師兄還沒死……他還有救!”


    襦衫少年躺在一地血泊內,半張臉上血珠撲濺,口不能言,顫抖著伸出手,抓住他先生的衣擺。


    先生,救我……


    董其梁俯下.身,死死盯住這個曾讓自己傾力培養的學生。


    沒有死透,還留著一口氣,偏偏就是這口氣,讓他有生存的希望,和前幾日那些橫死的散修一樣。


    隻不過那些人可沒他那麽好的運氣,死得這般大張旗鼓,他們的死不過是茶餘飯後的談資,他們的性命是微不足道的浮萍,搖頭一聲歎息,已是對他們最大的仁慈。


    董其梁麵色忽然奇差無比。


    他清楚幕後兇手還在逍遙法外。


    如果那人的目的隻是想給這場爭奪大會添幾道波瀾,給他的聲望潑幾盆髒水,讓整座書院推上風口浪尖,惡心他一把。


    小孩子掐架的幼稚手段,這些都無所謂。


    但現在看來,他所謀的是——


    “扶乩琴!”


    一排人唿啦啦跪下:“先生,宋師兄還有救!請先生祭出扶乩琴!”


    自己的學生性命垂危,沒有理由不出手相救。


    董其梁沉默片刻:“去取我的琴來。”


    躺在血泊裏的襦衫少年,抓著他先生的衣袍,仿佛抓到救命稻草。可是沒等他慶幸,緊接著一股莫名其狀的力道纏上他脖子,竭盡全力吊起的一口氣,立時掐滅在喉嚨裏。


    宋嘉樹看著老人俯視而來的冰冷眼神,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他的恩師,不僅不會救他,還要趁著取琴拖延的時間,將他直接掐死在這裏!


    昔日師生情在私欲麵前不堪一擊,他揣合逢迎想成為先生這樣的人,就要做好被隨時拋棄的準備。


    而在外人看來,垂首靜立的老人,看上去像在為自己英年摧折的學生黯然哀慟。


    “這些茶葉好像有問題。”綾煙煙向來觀察細致,對著散落一地的茶葉觀摩到現在,終於有了頭緒。


    “什麽茶葉?”


    一汪看不清的渾水,又來一團剪不斷的亂麻。


    董其梁頭昏眼花,甚至都有些站不穩。


    “是……宋師兄進入秘境內喝的半杯茶?”


    “誰給他倒的茶?——是你?”


    “不不不,是宋師兄他自己提出要喝茶的!不關我的事啊!”


    “我記起來了!”有人扯開嗓子:“是李師兄!”


    那三個字宛若冰冷的水,澆滅了這一叢亂雜喧囂的火。


    天地之間,忽然一片死寂。


    李成蹊便從這片死水般的人群中走了過來,他臉上仍帶著些被上千道目光注視著的迷茫,走上前的時候,還扶了把一個被他嚇得跌倒在地的小師弟。


    鞋底沾了血,在白玉磚上踩出一行血印。他停下來蹭幹淨,才又從容不迫地繼續邁步。他手裏抱著一把琴,琴身裹以天青色琴囊,因長期演奏震動,琴尾有一片冰裂斷紋。


    “聽說先生要找扶乩琴。”他畢恭畢敬地呈上前:“學生給您帶來了。”


    李成蹊的突然出現,讓宋嘉樹逃過一劫,他望著這個昔日的死對頭,雜陳之色溢於言表。


    “李成蹊。”董其梁臉色陰沉:“是你倒的茶?”


    李成蹊不置與否:“先生,師弟性命垂危,您先救他,再來問責於我吧。”


    董其梁沒有動作。


    “先生怎麽好像不大樂意的樣子?”他笑容滿麵:“是覺得師弟的性命和那些散修一樣,都是微不足道的螻蟻,還是說——”


    他揚手掀去琴囊,琴聲鏘然崢鳴。


    “——你不敢,你根本不會彈我哥哥的琴!”


    —


    油墨清香混著些許黴味撲麵而來。整麵牆壁都是書,微風吹過,書頁嘩啦啦翻動,像被釘在牆壁上的鳥撲展雙翼。


    薛瓊樓隨手抽一本書出來,走馬觀花地翻看。


    白梨則枯立一旁,哪裏都不能去,什麽事都不能做。


    兩人進了這棟藏書閣,一句話也沒講,也許是無聊的緣故,她覺得自己在這已經待了很久了,久到薑別寒身上那人命關天的嫌疑已經洗清了。


    從欞星門方向傳來的喧鬧聲飄到了這裏,那邊已經亂成了一鍋沸騰的粥。


    薛瓊樓很有閑情逸致地看書消遣,充耳不聞,猜不透他的目的。


    白梨將自己腰間的蝴蝶結解了又係,係了又解,油墨味充斥著胸腔,濃鬱得嗆人,以至於那扇可將整座鹿門書院一覽無餘的大窗戶形同虛設。


    “我能不能……”出去透個風。


    薛瓊樓從書中抬頭,豎起食指。


    白梨隻好噤聲。


    嘭嘭嘭。


    腳步聲如暴雨砸上樓梯,有人來了,還不止一個。


    撒網的獵人終於等到了自投羅網的獵物,他合上書,拉著白梨躲進書架之間。


    “先生的琴是放在這裏了嗎?”打頭上來的弟子一進門便是一通無頭蒼蠅亂撞:“快一點!晚一步宋師兄就沒救了!”


    “等會兒,剛剛我們進來的時候,怎麽沒見在這看守的幾個師弟?”


    “先別管這個了,他們估計偷懶看熱鬧去了!取琴要緊!”


    書架晃動起來,白梨不得不往前站一步。


    “你還記得先生設下的禁製怎麽解嗎?”


    “先生方才告訴我了,讓我想想——”


    滿室淡青色光芒亮起,從書櫃的縫隙裏擠進來,這些光芒並不刺眼,而是如潺潺流水,溫柔地從眼前淌過去。


    禁製解開,琴取了出來。


    “這是什麽?”有人咦了聲:“有黑有白的,是棋子嗎?”


    砰砰砰。


    接二連三幾聲炸開。


    白梨聽到哐當砸在地麵的聲音,液體噴濺在木製書櫃上的聲音,幾點血珠從縫隙中飛濺到她腳下。


    薛瓊樓一手背在身後,血珠撲上他衣擺,也沒什麽反應,一直待聲音完全消失,才從書櫃間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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