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的青龍壩,除了繼續餓死人,全壩還流行婦女閉經、子宮脫垂、浮腫三大病症,出生人口急劇減少。但到秋天,古成蘭卻懷孕了,次年初夏,生下了不足月的老二顏仲江。他未走上沒有奶水也無米粥而亡的姐姐的命運,還得感謝上級在夏季解散了食堂,將“菜當三分糧,菜園當間倉”的自留地、飼料地退迴農戶,恢複了自炊。不久,工作隊通過清查,查出曾因糧色交易下台的原大隊支書牛維富貪汙食堂糧食205斤,責令退賠;其在青龍公社代銷店工作的長子牛世榮,因貪汙9斤豬油,被分管財貿的副縣長張洪武簽字開除迴家;有4個生產隊的隊長因私分財產被撤職。這些人還被遊街批鬥。現任大隊支書牛維貴雖然沒有貪汙,但每餐在大隊幾個食堂巡迴吃飯的行為,被勒令寫了檢查。

    顏仲江的舅舅古成竹和大哥顏孟江,1961年進入村小讀書,小學畢業後,沒能進入初中讀書。雖然成竹的成績不是很好,孟江的成績卻是數一數二的,列在他們後邊的許多同學都收到了青龍中學的錄取通知書。孟江望長了眼睛一直等著,等到那些同學與他們挑著被子木箱床笆簀的家長一道翻過青龍山時,他在父親答複是成份不好的原因後,傷傷心心地哭了一場。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麽成績不佳的牛維富次子牛世華,在烏江中學已經讀到了高二。

    古成竹沒有像顏孟江那樣悲傷,他對讀書不是很感興趣是一方麵,他不想再讀又是一個重要原因。他漸漸知道,自己是一名孤兒。父親古福貴曾因資助過解放軍剿匪,加之知書識禮,被軍代表張洪武提名選為青龍壩農會主席。後來被人揭發:父親將部分田土轉移到曾經是他家長工,後來是自己姐夫的顏河義名下,目的是逃避劃為大地主;父親曾資助過土匪頭子田大麻子,資助過反叛國軍楊世康(其實都是被迫的);在校讀書時參加過三青團。父親為逃避批鬥,偽裝死亡,自稱皇帝,組織武裝,最後暴露被政府槍決。母親古成蘭從脘的地方一路賣唱來到青龍場,父親將她買迴來續了弦。父親偽裝死亡後生育了他,母親用出色的表演和借口搪塞了前大隊支書牛維富和公社書記後來又任區委書記的張洪武等人的懷疑,並忍受著恥辱從大隊支書牛維富那裏尋找糧食供給藏匿的父親,直到父親暴露。父親被槍決後,母親忍受不了肉體的折磨和精神的痛苦,上吊自盡了。於是他就跟隨前娘所生的二姐古成蘭和姐夫顏河義成長。

    姐姐姐夫將他視同己出。特別是餓飯那幾年,有姐夫大兒子孟江一口吃的,就不會給他半口;如果有米飯或幹一點的稀飯,都是先給他和孟江,姐姐和姐夫吃餘下的雜糧或野菜。姐姐做到這一點可以理解,姐夫能做到這一點,實屬不易。特別是外甥仲江出世後,一家兩個勞力有4人吃閑飯,日子越來越艱難。以前在大隊半天讀書半天幹活還好說,如果真去了青龍中學,帶米帶菜一個星期迴來一次,一去兩人,家裏肯定難以承擔。自己已經12歲了,應該而且也能為姐姐們砍柴,放牛,割豬草,背外甥女,將外甥仲江帶在身邊。

    顏河義準備送仲江去讀書時,廟林小學停課了。在烏江中學讀高一的牛永發迴來了,在青龍中學讀書的學生也都迴了家。牛永發說,他們中學已經停課3個月了。現在全國學校都已停課,積極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號召,開展文化大革命。走進縣城的大街小巷,都是紅旗招展;機關街道牆壁上,都有紅油漆刷寫的革命口號和毛主席語錄,真是一片紅色的海洋。他說,縣城已經召開萬人大會學習毛主席的“老三篇”;紅衛兵在掃除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中,搜抄燒了舊書,砸了古董、墓碑。摧毀國民政府時期修建的抗日紀念碑時,還和一些抗戰老兵、家屬起了衝突。一家有兩個兒子犧牲在抗戰前線的老人,被紅衛兵強行拖開時,嚎啕大哭。牛世華已經參加紅衛兵大串聯去北京了,毛主席要檢閱他們。隻要參加串聯,坐車不要錢,睡覺不要錢,吃飯也不要錢。

    牛永發未能參加紅衛兵串聯,是他的母親尋死覓活不同意。她怕自己這個獨子有閃失,那樣,丈夫已被煉鋼挖礦石塌方壓死的她,就成了“五保戶”。

    轉眼到了次年盛夏。一天,顏河義按妻子的安排,到青龍場賣雞蛋,順便稱斤鹽巴買斤煤油。仲江吵著要去趕場,他說哥哥們都去好幾迴了,他還一次都沒有去過。顏河義喊成竹一道去,幫助招唿仲江,以防人多走失了,但聲明沒有錢買晌午飯吃。成竹說還是孟江去吧。河義說,他下迴去,又轉身對孟江說:“把豬喂了在家背妹妹。”他狠狠地說了聲,“你小心點啊,要是把妹妹背跌倒了,你那皮子要脫一層!”孟江嘟嚕著嘴,無可奈何的臉上露出了一萬個不願意。

    顏河義翻下青龍山時,天上沒有一絲雲彩,藍藍的天頂,隻有一輪烈日。成竹扯來葛藤摘來樹枝,為自己和仲江編了一個遮涼帽,與姐夫輪換背仲江,一直到山腳。三人還未到場口,就有搞投機倒把的人過來看著他手中的雞蛋討價還價。顏河義雖知這10個蛋賣便宜了3分錢,還是決定賣掉,以便快一點趕迴家。

    他們上街時看到許多人潮水般地向街口湧去,也跟著快步走了過去。成竹拚命往裏擠,河義將仲江抱起來放在肩上騎著,站在人群裏觀看。一個留偏頭身穿白襯衣綠軍褲的小夥子,將穿著黑油油皮鞋的左腳伸在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麵前,姑娘顫抖著,皮鞋上有一泡口痰。原來是姑娘不小心將口痰吐在他皮鞋上了。她沒有發現,準備離開時被他抓著肩膀旋了半圈,在姑娘麵對他時,摑了她一耳光,姑娘踉蹌著險些跌到。現在他問眼噙淚花的姑娘怎麽辦。姑娘準備用地上的穀草擦,他斬釘截鐵地說“不行!”她從褲包裏摸出手巾,蹲下準備用手巾揩,也被他喝住。

    “叔叔,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原諒我這迴吧,下次我再也不敢了。”姑娘打著哭腔哀求比她年齡大不了兩歲的小夥子,一雙眼睛盯著他,希望從他那冷峻的目光裏尋找到一絲憐憫。

    “還有下次?不要再看我,我一看到你那臉就想嘔。”小夥子指著姑娘說:“我給你說兩次了,再說最後一遍,用你的舌頭把你吐在我皮鞋上的口痰舔幹淨!如果你不舔,老子今天叫你光著身子迴去!”說完將臉仰起來掃視眾人,“不信你試試!”

    姑娘顫抖看著眾人,眾人看著小夥子冷若冰霜的臉和手中那把閃閃發光的殺羊刀,敢怒而不敢言。正不知如何收場之際,一位穿著灰色中山服看去身體有些瘦弱的中年人說:“算了吧,小夥子,人家用手帕給你揩幹淨就行了。”

    小夥子目光尋找到說話的人,看到居然有手無搏雞之力的人來搭話,鼻腔鄙夷地哼了一聲:“千隻麻雀炒盤菜——是哪個雜種在多嘴?”

    中年人看到小夥子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神態,神態自若地走到他身邊說:“你放她走,我來給你舔。”

    小夥子拋了拋手中的殺羊刀說:“好啊。”說完就將腳伸到了中年人麵前。

    中年人喊姑娘走開。姑娘驚疑地慢慢退向人群,她看到小夥子沒有追來的意思,一走出人群就沒命地奔跑起來。

    小夥子又催了一次中年人。當中年人蹲下來端著小夥子的皮鞋時,小夥子鼻腔哼著歌,左手試著右手中刀口的鋒芒。中年人突然從腰間迅速掏出手槍,對著小夥子鞋上口痰處,扣動了扳機。當“砰”的一聲在人們木瞪口呆中傳出時,中年人迅速站起來跑開了。小夥子本能地低頭朝自己腳上看時,突然唉喲媽也地大叫著倒在了地上。血從鞋底浸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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