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漱玉猶不放心:“還有鄭家,既然我的錯不算錯,那你也不能治他們的罪。”


    她這分明是得寸進尺, 借機要挾。然而趙臻一心想知道緣由, 他“嗯”了一聲。


    “嗯就是答應了對吧?”薑漱玉追問。


    “是,朕不動鄭家,你可以說了吧。”趙臻有些不耐, “為什麽裝死?為什麽要假裝不認識朕?”


    薑漱玉猶豫了一下,忖度著道:“過年的時候, 你的魂兒迴到了你的身體裏, 但是因為太久不活動了, 所以沒法行動。太後讓我繼續扮成你,你們說我立了大功,要給我賞賜,要給我大禮,你還記不記得?”


    趙臻雙眉緊蹙,這些他當然記得。但他不明白她在這個時候提起這些做什麽:“那又怎樣?”


    “哦,我想要的賞賜就是離開皇宮啊。”


    “你說——什麽?”趙臻攥著手腕的手驀地用力,“你再說一遍!”


    他疑心自己聽錯了,她想離開皇宮?怎麽可能?!


    手腕隱隱作痛,薑漱玉耐著性子重複了一遍:“我說,我想要的賞賜就是出宮。雖然說我是鄭家的女兒,也確實排行第五。可是,可是太後最開始見到的那個人不是我。當然,我不是說我欺君之罪啊,隻是說這樣不太好……”


    趙臻心中似是掀起了驚濤駭浪,他語氣古怪:“不太好?”


    果然還是因為這個緣故嗎?


    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努力穩住心神:“這也不算什麽大事。”在他看來,“她還活著”這一點足以抵消她之前的種種了。他雖然惱她先前的假死,但更歡喜於她的仍在人世。


    他甚至還道:“你既然知道不太好,當初為什麽還要進宮?”


    其實原因他知道的,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她心悅他,另一個是為了幫鄭懷瑾和鄭握瑜。但他還是想聽她親口說出來。


    他給她個台階,順勢就原諒她,重歸於好。他再想個名目,將她接進宮裏。


    薑漱玉隱隱感覺出來皇帝的態度不算壞,她猶豫了一下,小聲問:“你要聽實話嗎?”


    “當然。”趙臻勾了勾唇角,“你必須據實以告,不然就是欺君之罪。”


    “你說了既往不咎的。”薑漱玉小聲嘟囔,“好吧。你知道了我叫薑漱玉,也知道我跟鄭家的關係,那你是不是也知道了懷瑾和握瑜?”


    “嗯。”


    “我當初進宮,其中一個原因就是這個。她好歹也算是我妹妹嘛。”薑漱玉歎一口氣,“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就是,當時我快要死了。”


    “你說什麽?”趙臻聞言大驚,“你再說一遍!什麽要死了?”


    她不是好端端活著麽?不是說對他一往情深所以才甘願入宮嗎?


    “我說我啊,我現在沒事。”薑漱玉聲音很輕,“我是說當時,當時我要滿十六周歲了,身上中的蠱也快發作了,活不了多久。不過國師給我壓製了一下,現在死不了。”


    思及舊事,她心中頗多感慨,如果不是當初做了進宮的決定,也不會有後來的這麽多事情。


    趙臻額頭突突直跳,渾身的血液也似乎凍住一般。她說的每一個字他都能聽懂,怎麽連成句他就聽不明白了呢?


    他澀然問:“你第一次見朕是什麽時候?在什麽地方?”


    薑漱玉不明白他為什麽忽然問起這個,如實迴答:“就我進宮那一天,在湯泉宮的溫泉旁邊啊。”


    當時小皇帝的容顏令人驚豔。


    趙臻瞳孔微縮:“所以說你進宮跟朕沒有關係?”


    所謂的對他一見鍾情所以才甘願替妹妹進宮,是假的?


    “沒有太大的關係吧。我剛一出生就被下了蠱,十六歲發作。你還記得你剛到我身體裏時,渾身疼得厲害嗎?那就是蠱發作了啊。如果不是國師壓製住了它,我會死在十六歲。我那個時候想著反正沒人能解我的蠱,我就要死了,不如做點好事……”薑漱玉話未說完,就被一股蠻力拽了過去。


    兩人同在馬車中,因為皇帝態度甚好,她也沒有提防。此刻被他這麽重重一扯,她的頭直接撞上了他的肩膀:“疼,你幹什麽!”


    馬車行駛間,月光透過晃動的車簾照進車廂,皇帝的臉龐忽明忽暗,瞳色卻幽深如井。他聲音低沉:“你撒謊!”


    看到這樣的皇帝,薑漱玉心裏竟有些怯意:“我沒撒謊,我說的是真的,你都說了既往不咎了,我為什麽還要撒謊?”


    趙臻一字一字,從牙縫裏擠出聲音:“你不是說你那個蠱是你母親給你下的斷愛絕情蠱麽?”


    他清楚地記得那個蠱的名字,說那蠱的用意是叫人斷愛絕情。因為她對他動了心,所以才會看到他時痛苦不已。難道也是假的嗎?


    聽到“斷愛絕情蠱”五個字,薑漱玉眼皮抽了一抽,那是她情急之下信口胡謅的名字,難為皇帝居然還記得。一想到她當時欺騙了皇帝,她心裏也頗覺不自在。不過今天皇帝承諾既往不咎,她也想把事情攤開說清楚,索性實話實說:“那是我母親給我下的蠱不假,但不叫斷愛絕情蠱。究竟什麽蠱,我也不知道。那蠱現在還在我身體裏呢……”


    趙臻心口生出濃濃的怒意,他咬了咬牙,發出粗重的唿吸聲。


    薑漱玉知道他肯定生氣了。這倒也不奇怪,不管是誰,被欺騙都不會高興到哪裏去。尤其是他還是皇帝。


    她態度甚好:“我家的事情,你大概也知道了。我那個母親連生了幾個女兒後想要個兒子。可惜不巧了,第五次生育生的是龍鳳胎,她就把我送了出去,為了將來好相認,給我身體裏下了蠱。她早早死了,蠱留在了我身體裏。那時候快發作了,我覺得我死定了,反正死在哪兒都一樣,還不如進宮呢。誰知道進宮後出了那樣的事,國師又壓製了我的蠱,我暫時死不了了,就想辦法出去了,我又不能在宮裏待一輩子……正好上元節那個時候我受了傷,跟你失散,想著也是天意,幹脆就做了假屍體,就當是死了……”


    趙臻越聽越心涼。所以說,姓名身份是假的,一見鍾情是假的,情根深種也是假的,一見到他蠱就發作痛得不能自已也是假的。甚至她的死也是假的,那麽她到底有多少東西是真的?


    從頭到尾,她都在哄他騙他,而他居然都當了真。想起往日的點點滴滴,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個傻子被她玩弄於股掌之間。


    他是天子,自小登基,何曾受過這般羞辱欺騙?即便是攝政王當政時,表麵上對他也是尊重的。


    趙臻到底還是不死心,帶著最後一絲僥幸,盡量平靜地問:“這半年裏,你就沒想過留下來?”


    這麽快皇帝的語氣就恢複了正常,薑漱玉有些意外,不過轉念一想:他是皇帝嘛,大風大浪都經過,接受能力就是強。不過這樣心平氣和也很好,有利於溝通。她搖了搖頭,認真迴答:“沒有。”


    一開始她覺得自己必死無疑,隻是在宮裏等死而已。後來又跟皇帝在同一個身體裏,抽不開身,才勉強待了半年。留下來?留下來做什麽?


    她這般毫不遲疑的模樣,似乎對皇宮、對他都毫無留戀,趙臻一顆心沉了又沉,壓抑的怒火一點一點再次充盈了胸膛。


    隨著馬車的行駛,車簾微微晃動,讓月光灑了進來。


    薑漱玉借著月光,見皇帝薄唇緊抿,整個人像是出鞘的利劍,冒著森冷的寒氣。他五官生的精致,一雙眼睛更是出彩,然而此刻他雙眸墨色翻滾,滿是怒氣。


    她腦海裏猛地跳出一個詞:“龍顏大怒”。


    她有點沒出息地往後退了一點,卻被皇帝緊緊箍住了腰身,動彈不得。


    以她的本事,想要掙脫他,並不難。然而她此刻心裏莫名發虛,也忘了使力。小皇帝用的力氣極大,似乎是要將她的腰給箍斷一般。


    薑漱玉初時存了讓他出氣消火的心思,就沒有掙紮。誰知他後麵用勁兒越來越大,仿佛是在對她用刑一般。她禁不住低聲道:“你輕一點啊,疼。”


    “你也知道疼?”趙臻聲音冰冷,鬆開了手,“像你這樣連一句真話都沒有的騙子,也會知道疼?”


    薑漱玉終得自由,身體向後挪了一點。小皇帝這話很不中聽,紮得人心裏隱隱難受。不過薑漱玉自忖理虧在前,就沒有反駁,隻小聲道:“我今天說的是真的。”


    趙臻雙唇緊抿,他倒希望她今天說的全是假的。


    兩人陷入了沉默,聽著小皇帝壓抑著的唿吸聲,薑漱玉忽然感到一陣慌亂和無措。這種難以應對的無所適從感和莫名的負罪感壓得她心裏難受,讓她不自覺地想逃離。


    定了定神,她誠懇道:“欺騙了你,是我不對,我跟你道歉。希望你以後長命百歲,事事如意。”


    她身形微動,準備跳下馬車,卻被小皇帝叫住:“你準備往哪裏去?”


    “話說開了,我就要走了啊。”薑漱玉聲音很輕,“你看見我也生氣,我就不礙你的眼了。”


    這馬車是迴皇宮的方向,她現在不下車,難道還要跟著他一路迴宮去?鄭氏這個身份已經死了啊。


    見她這般急不可耐地與自己劃清界限,趙臻怒極反笑:“好,你盡管走。你今日隻要敢跳下馬車,彤雲山……”


    “喂,你什麽意思?”薑漱玉頓覺慌亂,“你不說既往不咎嗎?你怎麽能說話不算話?”


    師父和師兄他們大概不怕皇帝,可能也能護住彤雲山,但顯然他們並不想與朝廷為敵。


    趙臻冷哼一聲:“朕是說過對你既往不咎,可朕從沒說過,不追究彤雲山那邊的責任。你假死脫身,難道他們一丁點都不知情?”


    他最後一句完全是詐她,而薑漱玉卻急了:“誒,你講講道理好不好?跟他們有什麽關係?你是個好皇帝,不能牽連無辜。你再這樣,信不信我現在就……”


    她兩指並攏,做出要攻擊他的姿勢。


    趙臻冷冷一笑:“怎麽?你要弑君?”


    “你……”薑漱玉收手,並未進攻。她原本也沒有要打他的意思,她深吸一口氣,試圖跟他講道理:“我沒有要打你,我就是想跟你講講道理。”


    她半蹲在他身前,甚是誠懇:“我騙了你,是我不對,我跟你道歉了。但是你自己想想,除了我騙過你這件事以外,我別的地方還有哪裏對不起你嗎?沒有吧?”


    她理了理思緒,慢慢跟他梳理:“你看,一開始,咱們身體成了那個樣子。國不可一日無君,是我每天扮成你。我有多辛苦,你也知道。我要踩著很高很高的鞋子,我連沐浴更衣都得蒙著眼睛……”


    她不說這些還好,一說到這裏,趙臻不自覺迴想起往事,胸中越發憤懣。那個時候,他就該想到的,如果她真對他情深義重,再矜持也不至於像防登徒子一般防著他吧?


    薑漱玉繼續道:“後來咱們恢複正常,你沒法行動,也是我繼續扮成你。為了更像你一點,不給人看出破綻,我每天練字,手都酸了。還有,上元節的時候,在小月河我發現炸.藥,也是第一時間先確保你安全,而我自己呢?我來不及逃走,後背受傷,昏迷不醒,差點丟了性命……我都逃迴家那麽久了,因為聽說有人要對你不利,就日夜兼程迴京,在你身邊守你守了十來天,就怕你有一丁點意外,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是,我有錯,我不該騙了你,我有欺君之罪,你罰我也行,我認了。不過我估摸著欺君之罪和救駕之功應該能相互抵消吧?就算不能抵消,也差不了多少吧?”


    她在這個世界十七年,相處時間最久、關係最親近的,除了彤雲山的師父和師兄以外,就是小皇帝了。雖然她一開始頂替別人的身份,還幾次騙他,但她在其他方麵,自忖對他不差。現在兩人鬧成這樣,她心裏也不好受。


    趙臻眸色暗沉,一言不發。她這般理智的分析,更讓他心冷。


    薑漱玉抽了抽鼻子:“你都說了既往不咎的,我才跟你說了實話。你又沒被我騙了感情,幹嘛這樣抓著不放還要為難彤雲山?說好的君無戲言呢?難不成你對我有了男女之情所以不能忍受?”


    趙臻咬了咬牙,他素來自視甚高,當初對她產生感情,覺得她特殊,也是因為篤定了她對他一往情深。若非如此,他又怎會輕易地將她放在心上?


    可是這個時候,他不能說一句:“對,你就是騙了朕的感情。”他的驕傲也不允許他這麽說。


    “對你產生男女之情?”趙臻冷笑一聲,“朕怎麽可能看上一個騙子?”


    “那不就是了?那你也沒太大損失啊。”薑漱玉順勢道,“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訴你了。我幫你的、欠你的,也能抵消了吧?過去種種,咱們兩不相欠,一筆勾銷,好不好?”


    她越急著撇清關係,趙臻心頭怒火越旺,幾乎是衝口而出:“好,兩不相欠,一筆勾銷。”


    “那你不會為難我為難鄭家為難彤雲山吧?”薑漱玉麵染喜色,眼含期待,“你可是個好皇帝啊,君無戲言的。”


    趙臻冷哼一聲:“朕知道怎麽做。”


    薑漱玉雙掌輕擊:“好,總算說明白了,那我走啦!”


    說實話,皇帝直唿她為“騙子”,她心裏還是挺難受的,仿佛過去半年中,兩人隻是“欺騙”與“被欺騙”的關係一樣,明明兩人也曾合作愉快過,也曾一起歡笑過。她也曾為了他一路奔波,出生入死。可今晚這一番談話,竟然統統都抹煞了。


    不過她理虧在前,也就沒什麽好辯駁的。還不如灑脫一些,麵上也能好看一點。


    她衝皇帝抱拳行了一禮,身形微動,縱身離開了車廂。


    一眨眼的功夫,她就消失不見了。趙臻迴過神來,隻覺得這一切仿佛是個夢一般。


    車廂裏還留著她身上淡淡的清香,他咬了咬牙:兩不相欠?一筆勾銷?她想的倒挺好。那也得看他是否答應。


    薑漱玉跳下馬車後,奮力急奔。跑出很遠後,她才輕拍胸口,長舒一口氣。今晚經曆的事情太多,她的心情也跟著大起大落。到現在塵埃落定,她放下心頭大石的同時,竟有一種悵然若失感。


    從今往後,她跟皇帝就沒半點關係了。她迴想著和小皇帝的對話,感覺那半年時光仿佛是夢一場。夢醒了,她的生活也就恢複正常了。


    她迴頭望了望皇宮的方向,這裏距離皇宮很遠,她看不清楚,心頭也仿佛籠上了薄霧一般,白茫茫的。


    這明明是她想要的最好的結果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她竟覺得心裏酸澀得厲害。想到小皇帝一口一個“騙子”,她喃聲道:“什麽嘛,明明我也對你很好的……”


    可惜以欺騙開始,以欺騙結束,那些好似乎變得無足輕重了。


    時候不早了,街上行人漸少。薑漱玉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著,猶豫要不要將今晚的事情告訴師兄。小皇帝君無戲言,答應了一筆勾銷,應該不會再因為她而為難鄭家為難彤雲山吧?


    想到鄭家,她不免又想起鄭太傅。她還活著的事情是否要讓鄭太傅他們知道。皇帝知曉了“薑漱玉”的存在,那鄭太傅呢?他又知道多少?


    對了,還有她身體裏的蠱。她生母林洛忽然離世,所以沒來得及給她解蠱。不過會不會在鄭家留下點什麽線索或者解法?


    雖說她現在蠱被壓製住了,不會發作。但誰知道能不能被壓製一輩子呢?鍾離國師也沒能給她打包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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