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於俗世王朝的規矩森嚴,天命宮並不遑多讓。


    像是各色弟子的衣袍服飾、居住之處、蓄養奴仆等事,皆有明確規定。


    此前也說過,雜役麻袍,外門藍袍,內門黑袍,真傳紅袍。


    除卻最下一等,其餘都是上好的緞子,襯托其身份。


    羅師兄立在台階之上,站得高,看得自然就遠。


    很早就瞧見一位束發戴冠,神清氣秀的俊美男子,往燒火峰這裏走來。


    那人身著一襲黑底金線的玄色袍服,顯得雍容華貴。


    周身氣流如水蕩漾,瑩瑩微亮,如同沐浴皎月光華一樣。


    “法衣!”


    羅師兄好歹也是拜進器堂的外門弟子,多少有幾分眼力。


    他甫一看到來人的衣著,便就知道身份非凡。


    所謂“法衣”,乃是用五色蠶絲織成,浸泡百種靈藥,糅合煉器之法,耗費十年而成。


    其質地輕盈,宛若羽毛。


    穿上後,寒暑不侵,可避蟲蛇毒物,是一等一的奇物。


    天命宮內,隻有各脈首座、乃至於立下功勞、深受栽培的頂尖真傳,才能得授法衣。


    羅師兄聲音一滯,麵色有幾分驚慌。


    這樣的人物,怎麽會到外門的夥房來?


    就好比帝王將相,絕不會踏進貧民街巷。


    天上的白雲,不會落進泥濘。


    因為兩者,完全沒有交集的可能。


    等那人走近,羅師兄更為震驚。


    蓋因,對方後麵跟著八位款款而來的美貌婢女。


    或捧劍、或提爐、或執扇……不一而足。


    “年輕俊美、氣度卓然、著法衣、排場大……”


    羅師兄並非蠢人,很快就猜出來人是誰。


    高高在上的話音戛然而止,他忍不住雙腿發軟,汗如雨下,再也沒有此前的倨傲之色。


    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惶恐、卑微與軟弱。


    “他怎麽了?為何不繼續說下去?”


    陸沉走得不緊不慢,眸光似有若無,籠罩住了那位嚇得魂不附體,幾乎要跪倒下來的羅師兄。


    “小人該死!竟然妄自評議首座!”


    對方立刻彎腰低頭,身子向下一伏。


    正如他所說,一脈首座、宮主嫡傳,之於雜役、外門、內門、真傳而言,無論哪個層次,都顯得是那麽高不可攀。


    好似盛京城南大街頭的府邸住著王爺,街尾巷子裏躺著乞丐。


    縱然同在一條街上,兩人終其一生也許都不會碰麵。


    可眼下,王爺不僅踏進了街尾巷子,正巧還聽見乞丐大放厥詞。


    徹底遭了!


    嘩啦啦!


    燒火峰的山門之前,跪倒一片。


    曾經挨過陸沉一腳的金師弟,更是抖如篩糠,恨不得把自己埋進地裏。


    “你是否該死,咱們稍後再論。”


    陸沉倒也沒有流露出怒色,聲音平淡。


    天命宮上下,似這種以大欺小,惡意霸淩的不公之事,時刻都在發生。


    人心如此、風氣如此,難以糾正。


    即便是天南道宗,也未必全然都同門相親、友愛和睦。


    “你可還好?”


    陸沉拾級而上,出現在那個殘疾少年的麵前。


    後者雙眼一片白翳,視物模糊不清。


    可他記得聲音,那張糊滿血汙的蒼白麵容浮現一抹激動與惶然。


    “你叫什麽名字?”


    陸沉忽而問道。


    “前輩……首座,我、我叫,陸人甲。人為萬物之長,甲是天幹之首。”


    殘疾少年初始有些結巴,後麵卻說得流利無比,聲音嘶啞而嘹亮,震動山門。


    “聽到沒有,人家有名有姓。”


    陸沉滿意地點頭,抬眼看向眾人。


    “是是是!我等以後再也不敢有所冒犯!懇請首座大人大量,法外開恩!”


    羅師兄和金師弟不愧為燒火峰夥房雜役裏,混得最好的兩個人。


    他們見機很快,連滾帶爬磕頭認錯,分毫也不吝惜尊嚴。


    天命宮是什麽地方?


    大盛江湖之首。


    行事霸道絕倫。


    哪怕由“魔”稱“聖”,過去一千八百年,也很難被劃入正道行列。


    別說得罪一脈首座,就算隻惡了內門、真傳的師兄。


    要不了多久就會身首異處,或者發配暴死。


    天命宮從不講同門之情,更沒有什麽道義公理。


    比得就是誰武功高,天賦高,靠山硬。


    也許以前並非如此,但在羽清玄強殺卓長雲坐上大位後,一切便就不同了。


    “陸兄弟,你覺得他們該不該死?”


    陸沉沒多少興趣跟一個外門、一個雜役較勁。


    他今天隻是心血來潮,想起那個經常給自己送飯的殘疾少年。


    既然翻掌之間,就能把瞎眼跛腳無名無姓的可憐人拉出泥濘,何樂而不為。


    “言師教誨,但行善事,莫問前程……後半句未必能做到,前半句卻能盡力而為。”


    陸沉心頭閃過一道溫柔身影,嘴角顯得柔和幾分。


    “是死是活,全憑……首座處置。”


    殘疾少年直勾勾“盯”著欺淩於他的羅師兄、金師弟,胸膛裏填滿恨意。


    “很好,那你跟我迴驚神宮如何?”


    陸沉眉頭挑了一下,輕笑道。


    “謹遵首座之命。”


    殘疾少年感激道。


    “拔擢為真傳,賜紅袍。”


    陸沉迴身,對身後的婢女說道。


    他是一脈首座,自然有這份本事,將一個雜役扶到真傳位子上。


    跪在地上的眾人眼中豔羨無比,隻後悔當初沒有主動攬下去後山禁地送飯的差事兒,錯過一步登天的好機會。


    陸沉似笑非笑,瞧了兩眼羅師兄和金師弟,而後離去。


    殘疾少年受傷頗重,也被攙扶著跟了上去。


    一場原本會以流血死人收場的鬧劇,似乎就此落幕。


    雷聲大,雨點小。


    冒犯一脈首座,竟然能撿迴一條命。


    這讓羅師兄感覺不可思議,劫後餘生的慶幸和對於狗雜種的嫉妒憤恨交織融合,化為啃噬內心的怨毒。


    要知道,後山禁地送飯的差事兒,還是他親自交待的!


    “真他娘的運氣好!給個殘廢撿到了!”


    羅師兄在心裏暗罵了一句,不過轉念一想,瞎眼跛腳的天生殘疾,如何能練武有成?


    哪怕當了真傳也出不了頭,比不上其他師兄!


    頓時,心情好了幾分。


    “羅師兄……”


    金師弟戰戰兢兢,仍然跪在地上,一臉的後怕之色。


    “滾!你個掃把星!”


    羅師兄丟了顏麵,正愁無處瀉火,反手一掌就把金師弟拍飛出去。


    “下賤的雜役也來攀關係,老子如今是外門弟子,我走陽關道,你過獨木橋,誰跟你是同門師兄弟。”


    他抖了抖那身藍袍,斜睨了一眼吐血不止的金師弟,大步離開。


    山門前的一眾雜役也作鳥獸散。


    隻留下死狗般的金師弟。


    ……


    ……


    約莫過去一刻鍾,陸沉等人下了燒火峰。


    寬大的車輦等待已久,年輕首座上去之前,饒有興致問道:


    “陸人甲,你心裏明明恨極了那兩人,怎麽留他倆活命?”


    走得氣喘籲籲,艱難無比的殘疾少年低下頭,老實說道:


    “今天的事兒傳出去,夥房的管事知道羅師兄、金師兄得罪了首座,肯定會加以嚴懲,甚至有可能將其發配到礦山當采石奴。”


    “丟掉外門的身份,沒了夥房的差事,對羅師兄、金師兄來說……比死難受。”


    陸沉頷首,並不惱怒,反而笑道:


    “你能明白有怨報怨、有仇報仇的道理就好,這樣才可以長久地在天命宮待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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