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自家院子裏,陸沉才鬆了一口氣,不再維持“重傷”的樣子。


    好言安慰完哭哭啼啼的燕如玉,把那丫頭哄走後。


    他脫去外麵的袍服,解開中衣。


    隻見兩肩關節處,浮現出大團的淤青。


    結實的筋肉腫脹起來,像是一塊塊小土包。


    “嘶,燕寒沙那一掌還真厲害。”


    陸沉似是覺得疼痛,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


    還好隻傷到表皮筋骨,算不上很嚴重。


    隻需塗抹幾日的跌打藥酒,應該就會恢複完好。


    “這瓶‘伏龍丹’是療傷聖藥,關鍵時候能救命。”


    “還有奇楠木,更是稀罕物件,有市無價!”


    “這一掌,挨得倒不算虧。”


    陸沉自嘲道。


    拋開伏龍丹、奇楠木的額外之喜,他順勢擺脫了原本不得不去的九州擂,避免強出這場風頭。


    這確實是好事。


    倘若陸沉揚名於四閥,長房隻怕更容不下自己。


    到時候,他再想脫身就是難上加難。


    “華榮府八郡二十一縣,各地官員、各個幫派,皆為燕閥的門下走狗。”


    陸沉思忖著。


    他要卷了包袱偷跑出去。


    走不出百裏地就要被逮迴去。


    雖然說,眼下已是王朝末年。


    可朝廷勉強維持著基本運轉,局勢還沒有崩壞到烽煙四起,人人造反的糟糕程度。


    陸沉現在離開燕閥,根本無處可去。


    沒有身份憑證,代表他進不了府州大城。


    運氣不好遇到官兵盤問,當場就要露出馬腳。


    唯一的方法,可能便是藏進乞丐窩裏,跟遍地都是的叫花子混江湖。


    “加入丐幫?何必給自己找這份罪受。”


    陸沉搖頭道。


    大業王朝徹底要完的導火索,乃是平天寨八駿四秀帶領二十萬義軍兵馬,裹挾上百萬流民。


    前後耗時三個月,一舉攻下敬元府、順樂府。


    沿途所向披靡,長驅直入,連大名府都給占了。


    使得巡遊東都的業景帝,徹底被困在萬安府行宮,連一道聖旨都送不出去。


    眼見中央朝廷的權威衰落至此,四閥這才打著“勤王”的名號起兵舉事。


    “估計也沒幾年了,平天寨聲勢浩大,四閥蠢蠢欲動,我再忍上一段時日,安心提升自己的武功層次。”


    陸沉打定了主意,喝完一碗送來的參湯,就開始導引內氣,消化藥力。


    先前拿燕平昭當木人樁刷勁,讓他對於氣血、柔勁有所領悟。


    後來借著【武骨通靈】的卓絕天賦,又偷學到那門借力打力的厲害武功。


    並且將其運用,接下了燕寒沙兇悍一掌。


    這些宛如經驗值的感悟,無聲流轉於識海,融入心神。


    陸沉雙眸緊閉,感覺自己隻差了一層窗戶紙,就能進入柔勁層次。


    “勁發而形不顯謂之柔!”


    他反複琢磨著這一句話,始終把握不住那一絲靈機。


    “還是欠缺積累,有機會找個明勁層次的家夥搭把手興許就好了。”


    陸沉想到了燕平昭。


    像他那樣挨揍還倒貼錢的慈善家,這年頭確實不多了,值得珍惜。


    “下次尋個機會再把燕平昭打一頓,說不定就能突破了。”


    陸沉如此想道。


    ……


    ……


    燕閥內宅,書屋。


    “你動手打了燕還真?”


    燕天都握住座椅兩邊扶手,沉聲問道。


    “迴稟父親,那小子譏諷齊大先生是‘老畜生’,仗著才思敏捷,言辭鋒利,完全沒有把長輩、規矩放在眼裏……”


    燕寒沙略一躬身,開口解釋道。


    “不要避重就輕!”


    燕天都眉頭皺緊,目光犀利如劍,令人膽寒。


    “是,我出掌重傷了燕還真,給了他一點教訓。”


    燕寒沙身子一顫,如實說道:


    “當時看見他對答如流,才思敏捷,我不禁想起了幾年前,大儒裴雲鬆要收這小子做關門弟子的事兒!”


    “那一次父親相邀裴先生,本來是想讓我拜入其門下,為了日後的仕途鋪路,結果卻給燕還真搶了風頭……念及這段舊事,我才生出了殺心。”


    “若非玉丫頭不識好歹,還有元秀攔著,那小子現在已經是個死人了!”


    燕天都額角青筋直跳,猛地一掌拍在桌上,怒罵道:


    “混賬!本以為把你送到東都磨煉幾年,能夠長點本事,學會點手段,沒想到你還是這麽不爭氣!”


    見到父親大動肝火,燕寒沙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出。


    書屋裏氣氛凝固,安靜到針聲落地可聞。


    “你心裏肯定還不服氣,覺得堂堂長房一脈的二公子,踩死一個沒人疼、沒人愛的二房短命鬼,有什麽大不了的。”


    燕天都怒氣退去,聲音變得平緩,目視著低頭不語的燕寒沙,淡淡道:


    “確實如此,這幾年二房被我用各種手段打壓得抬不起頭,他們現在見著長房一脈,就像老鼠看到貓一樣。”


    “長房掌了權,聲勢大,你們平時倨傲一些、狂妄一些,都沒事。”


    “不過你要記住一點,凡事都得講規矩!尤其門閥豪族、朝廷廟堂,規矩一定不能廢!”


    “我可以借查賬的名義,削減二房的開支收入,收走田莊地契,我也可以按住二房的幾個人才,讓他們進不了仕途,沒辦法出頭。”


    “但這不代表,我能隨意把二房子弟拖出來喊打喊殺,一腳踩死,拿張破席子一卷丟到亂葬崗了事,懂麽?”


    “他再怎麽說!姓燕!不是外邊雜草似的平民百姓!”


    “你今天這樣做,明天人心就散了,後天燕閥就可能倒掉!”


    燕寒沙額頭滲出大片冷汗,再也維持不住溫文爾雅的風采形象。


    他當時是按捺不住殺心,沒想過有這麽嚴重的後果。


    “沒錯,為父的確不喜歡燕還真,因為他是燕問天的兒子。”


    “當年你祖父有五個兒子,我和你玄二叔,義三叔,文四叔,並稱為豺狼虎豹,陰狠兇猛。”


    “在四閥之中,可以說是聲名赫赫。”


    “五個兄弟之中,燕問天年紀最小,性子最狂,無法無天,你祖父又氣又恨,表麵上每天用竹條抽、木棍打,其實心裏疼愛得不行。”


    “為什麽?因為他天份高,根骨好,是燕閥八百年也沒有出過的絕世奇才!”


    燕天都目光悠遠,語氣冷漠,緩緩道:


    “那時候的燕問天像一座大山,壓在我和老二的頭上喘不過氣。”


    “所有人都覺得他注定要執掌燕閥,幸好有思無常出現,終於讓這頭蒼龍墜地,遭了大敗。”


    “因為赤血劫,燕問天才沒有做成閥主,後來心灰意冷,遠走西竺,領軍三大征,一去就是五年。”


    “我能理解你的感受,寒沙。因為為父也是這樣過來的,自己的兄弟是所謂‘天才’、‘英傑’,你苦練數年的武功,他看上一兩遍,學個幾天就會了,而且比你使得更好。”


    “你夢寐以求想要拜名師,小心翼翼地伺候,討人歡心,最後也未必能被看上。”


    “可他呢?絕世武功任由挑選,從無費過半點心思!”


    “這種人的出現,就好像是為了否定你的一切!讓你恨得咬牙切齒,同樣絕望無比!”


    燕寒沙聽完最後一句話,感受到了凍徹肌骨的冰冷殺意。


    “那父親為何要因為我對燕還真下手大發雷霆?是顧忌……問天叔?”


    他放低聲音,小心問道。


    “自古英雄豪傑隻要一敗,就容易失了銳氣,挫了鋒芒,再難起勢。”


    燕天都哈哈一笑,清瘦臉頰皺紋舒展,頗有幾分名士風流的儒雅樣子。


    “聖上舉國之力的三大征,如今早就成了笑話,西竺佛國屢屢讓大業損兵折將,耗時五年徒勞無功。縱使燕問天返迴烏北,在外蹉跎多年的那條蒼龍,完全不足為懼。”


    “為父之所以留著燕還真,不嫌他礙眼,說到底還是為了‘規矩’二字。”


    “族中子弟為燕閥盡心盡力,鞠躬盡瘁,這是規矩,所以燕還真必須要登擂台比武,哪怕他死在上麵。”


    “但隻是因為得罪了長房二公子,就被一掌拍死,這不符合規矩,沒有道理支持,人心就難以凝聚,就算你武功再高,也隻是強在一時,壓不住一世!”


    “寒沙你要記住,小至一個門閥,大到一座王朝,都是如此。”


    “也許那些兄弟相親,同族相幫,忠君報國,仁義道德……在你看來一文不值!但你一定要信!哪怕是裝樣子!”


    “你不主動維護‘規矩’,那麽就做不了執行‘規矩’、製定‘規矩’的那個人!”


    “燕還真是族中子弟,他隻能為了‘規矩’死,明白麽?”


    燕天都銳利的眼神,深深刺進了燕寒沙的心裏。


    後者彎腰躬身,誠懇說道:


    “兒子明白了,請父親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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