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你想的那個煙柳一條街。


    洛水正從街中穿過去,洛水這邊是肅穆的學堂,那邊就是十六樓官妓,書生與花魁的故事便這麽一折一折地唱了下去。


    但那都是晚上的事情。易楨和李巘道長來到縣學門前的時候,太陽還盛著,對岸的那些住家女郎都緊閉著門,湘簾全放著。


    李巘去敲門的時候,易楨站在他身後看著他。


    縣學前栽種的樹把影子投射到縣學的白牆上,青瓦白牆,盛放著明晃晃的日光,有舒服的微風吹過。


    很簡單的日子。


    要是當初原書女主和道長走了,可能一輩子過的就是這種簡單又快樂的日子了吧。有空的時候和郎君去喝喝茶,晚上和郎君去路邊把那些纏著人玩耍的妖異勸返幽冥。


    熊大人胖胖的,有將軍肚,係了一根嶄新的腰帶,笑眯眯的很好說話,不僅親自帶他們去找那一年的縣誌,還給他們介紹具體情況。


    “我是土生土長的洛梁人,”熊大人說:“三十年前也有七八歲了,還記得些事。”


    “那一年是上元積年1802年,城裏鬧黑眚。”熊大人說:“死了許多人,還是後來請了一位遊方術士才壓下去的。”


    “鬧黑眚鬧得很厲害,死了許多人。”李巘簡單地重複了一下這句話,疑問道:“一般而言,黑眚到了能夠隨意捕獵生靈的地步,已經是樓房大小了,可是縣誌裏不是這麽寫的,隻說黑眚和人差不多形狀。”


    熊大人說:“記載是沒問題的。我雖然沒有見過黑眚,但是聽見過的人說,確實形狀不大。”


    易楨已經開始快速閱讀縣誌了。


    她速讀能力很不錯,因為小時候家旁邊的租書店是按小時計費的。


    縣誌說,當時洛梁的父母官,是一個武將,名字叫做關采。


    這個關采呢,來曆很是不凡,祖上是朝陽公主的駙馬關榮。因為朝陽公主無法誕下後代,所以抱養了關榮駙馬的弟弟的一個孩子,關采就是這個被抱養的孩子的後裔。


    朝陽公主的駙馬關榮,在洛水河畔搞出來過一個“洛水之敗”,後來失了聖寵,關家就漸漸敗落了。所以這位武將關采為了一雪前恥,在洛梁當父母官的時候,非常盡職盡責、清廉正直,大家都說他是個好官。


    縣誌上說,關采雖然年紀不大,但是非常老成,行事風格細致。


    據說關采母親懷孕的時候,夢見仙人給家裏送了一塊“乾坤正氣”匾,關家的人都認為關采要位極人臣。


    關采年輕的時候去考武舉,路上遇見一夥強人要侮辱一個姑娘,於是他一個人打一群,讓那姑娘快跑。姑娘跑了之後,這夥強人拿著棍子圍毆關采,把關采打得渾身是血、奄奄一息,看著都沒氣了。


    旁邊破廟裏兩個和尚見強人把關采丟在地上走了,才敢跑出來幫他收屍,說關家小子做的是好事,不能讓他曝屍荒野。可是兩個和尚麵黃肌瘦的,根本搬不動關采,於是把破廟裏唯一完好的那塊“乾坤正氣”匾給拆下來,把關采放在匾上,一前一後給抬迴了關家。


    關采後來給大夫救迴來了,得知此時,有些哭笑不得,方知母親的夢是應在了這上麵。


    總之,上元積年1802年,洛梁的父母官關采,是個好人。


    “關采關大人啊?”熊大人繼續介紹:“他是個好人,可惜老天不長眼,他家裏都絕戶了。”


    “什麽?”


    “十幾年前,北幽昭王在的時候,不是和咱們北戎打仗嘛。關將軍奉命守城,不過後來洛梁城還是破了,他一家都死在了戰亂中。”熊大人唏噓道:“多好的父母官,可惜了。”


    易楨手上的縣誌還停在“關采大人娶妻生子來洛梁城就任”的那一頁上。


    易楨是出生在上元積年1804年的。


    楊朱真人說,他被易楨的母親救,是在二十九年前,也就是上元積年1802年。


    換句話說,易楨的母親和鮫人做完交易之後,橫渡了波瀾海,於上元積年1802年來到了北戎洛梁城。這一年,洛梁城的父母官是關采,城中在鬧黑眚,梁存梁大哥的妻子病得快死了。


    兩年之後,易楨的母親就來到了北幽的河內,嫁給了易老爺,並且生下了易楨。


    聯係楊朱真人提到的神奇的解除蠱毒的能力,基本可以確定,易楨的母親來自南嶺。


    若是她來自中洲,她就會先到達北幽。


    “李道長說那一年城中鬧的黑眚與常理不合,說不定是因為什麽稀奇蠱毒引起的變異。”熊大人雖然有一個很大的將軍肚,看著和油膩中年似的,但是博古通今,對史書典故信手拈來:“上元積年1801年,南嶺內亂,三聖女隕落,有許多南嶺的姑娘往外逃。這些厲害娘們各個一手絕活,蠱咒毒蛇信手拈來。”


    “熊大人覺得那一年的黑眚和南嶺有關?”易楨問。


    熊大人連忙擺手:“這倒沒有,畢竟我們洛梁離南嶺隔著老遠,隻是一個不太靠譜的猜測。”


    “南嶺的人要往外逃,離得最近的是北幽最西邊的城市彰臨,然後是海上孤島陽城……萬裏迢迢跑到洛梁來,是不太可能。”李巘說。


    “對啊,據說陽城四季如春,那樣的好地方不去,來我們天天下雪日日刮風的洛梁做什麽。”熊大人憨笑著。


    但易楨總覺得這或許是條線索,於是她把這些時間線都整理到一張紙上去了。


    因為上元積年1802年發生了許多不好的事情,縣誌關於這一年的記載很厚,就算有熊大人幫忙,他們也還是硬生生地整理到了夜幕降臨。


    於是他們就愉快地一起去下館子了。


    等上菜的時候,熊大人遇見了個熟人,就說去熟人那桌打個招唿,留下李巘和易楨兩個人坐在一起麵麵相覷。


    “我們來玩個遊戲嗎。”在忍受了整整六分鍾的沉默酷刑之後,易楨終於忍不住了,主動挑起話題:“很簡單的。”


    鋼鐵直男李巘道長其實根本沒有意識到他們已經在死一樣的沉默中待了六分多鍾,他一直在心裏默默地理那一年的具體時間線。


    但是他還是接住了易楨的話題:“好啊。”


    易楨:“很簡單的,你隻需要複述我的話就可以了。比如:月亮是白色的。”


    李巘:“月亮是白色的。”


    “月亮是藍色的。”


    “月亮是藍色的。”


    “月亮是綠色的。”


    “月亮是綠色的。”


    易楨微微笑了一下,說:“月亮是什麽顏色的?”


    李巘不假思索:“月亮是白色的。”


    易楨已經笑出來了:“你輸了。”


    李巘有點莫名其妙:“月亮不是白色的嗎?”


    看他那個茫然的樣子,要是有彈幕從臉上飛過去,那彈幕寫的就是:“今天就算你當場答應嫁給我,月亮也必須是白色的!”


    易楨正要解釋,就見熊大人和一個陌生的男子走了進來。


    “這是我們城主,申大人。”縣學熊大人興高采烈地向他們介紹。


    “在下申時,久仰李道長大名。”申時年紀很輕,禮貌得很:“冒昧來訪,還望見諒。”


    .


    楊朱真人正衝刺在吃瓜第一線。


    感想:肖想小易的男人真多。


    軒轅昂拷打那個曾函之前,還先上了懷柔政策:“我們北戎男兒,血液裏流淌的是烈酒,與風霜晨露為伴,偶爾與狼共舞,最瞧不起的就是撒謊,你告訴我到底是誰讓你來的,我讓你死的痛快!”


    蹲在一邊看戲的楊朱真人:我們嶺右人,血液裏流淌的是螺螄粉,偶爾和螺螄共舞。


    曾函表示自己就是易楨的奸夫,殺她是因為她現在嫁入王府變鳳凰、背叛了自己。


    一個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不告訴父母親朋,執意求死給父母留下一筆錢的人,也不能說他軟弱。


    良娣易白在一邊嗚嗚地哭:“不是的,楨姐姐不是那種人!他說謊!楨姐姐是為了保護我而被殺的!”


    軒轅昂摸了摸她的頭:“不是你的錯,你去歇著吧。”


    良娣易白搖著頭,繼續哭,她知道自己哭起來好看,因此經常哭得梨花帶雨,以討夫郎憐惜:“是我做錯了事,我不該給姐姐找她的故人,是我害了姐姐,姐姐為我好,我卻害了她嗚嗚嗚,我要留在這裏,看著殺害姐姐的人死了才安心……”


    軒轅昂安撫她:“你是好心,你姐姐知道的。”


    穎川王軒轅昂的臉色其實已經很不對勁了,平常良娣向他撒嬌他都要把人抱在腿上好好哄上許久的,現在隻是簡單地說了兩句安撫的話。


    他實在是自顧不暇。


    他的心髒很痛,一抽一抽的,抽痛過後就是一波一波的鈍痛;偏偏他的理智還在反對這種疼痛,認為這種疼痛是不健康的、錯誤的。


    死的隻是個替身而已,為什麽他會這麽難過?


    他控製不住想往那個下手殺了阿楨的人身上用刑,他至少要這個人再活二十天,再活二十天來嚐遍酷刑。


    是他岌岌可危的理智告訴他:查這件事,徹查,這事背後一定還有幕後主使。


    是有人摸準了良娣易白那麽善良,故意卡著時間點把這個曾函送上來的。是有人在利用良娣易白的善良和好說話,蓄意想殺害瑤瑤和阿楨!


    一定是他的某個仇敵,蟄伏在暗中,想趁他悲痛欲絕,給他致命一擊!


    當初北幽的先帝昭王,就是連續死了幾個兒子和最愛的寵妃,悲痛欲絕,才連出昏招,給了北戎騎兵一點喘息的機會,不然北戎早就亡國了。


    軒轅昂看了曾函一眼:“既然不願說,那就拖下去上刑吧。”


    誰知他的侍衛剛碰到曾函,他就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侍衛檢查了一下曾函的屍體,稟報道:“是服毒。”


    軒轅昂隻覺得腦子一下子炸開了,聲音充滿了不耐煩和憤怒,甚至五官都有些扭曲:“怎麽迴事?搜刺客的身防止他自殺都不會了?下去領鞭刑!!”


    侍衛分辨道:“是良娣這邊的侍衛拿下他的,我們要接管,良娣不讓……”


    軒轅昂憤怒地打斷他:“閉嘴!就會找借口!再多說一句就多領一百鞭!”


    他氣得怒發衝冠,下去給了曾函的屍體幾腳,尤不解恨,沉著聲音吩咐道:“快讓人查他用的什麽毒,毒又是從哪來的?查出來了我要扒了他的皮!他家裏還有什麽人?父母妻兒有嗎?叫人帶過來,一起扒了皮給我砌到城門底下去!”


    良娣易白早就預料到現在這一步,也不說話,眼淚汪汪,自顧自地哭。她哭得太熟練了,眼淚可以嚴密地遮擋她的一切情緒。


    “迴王爺,是袞州的醉清歡,恐怕是那一位……”大夫很快出了結果,稟報道。


    良娣易白立刻附和:“是袞州張蒼!就是他當初讓楨姐姐來刺殺夫君你的!現在他發現楨姐姐嫁給夫君您之後,肯定認為楨姐姐背叛他了!”


    她的嗓子其實很尖銳,但是因為帶著哭腔,顯得可憐巴巴的,再加上長得好看,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摸摸她的頭、安慰她。


    但是顯然袞州那位不吃這一套。


    良娣易白的話音剛落,就有個涼颼颼的聲音從窗戶邊上傳來:“哦?我做的?我怎麽不知道?良娣您自己賊喊捉賊很開心嗎?”


    第66章 金玉之石


    張蒼滿臉譏諷,盤腿坐在窗台上,眉目中滿是肅殺:“二位真不愧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啊,自己做的事情自己認很困難嗎?怎麽什麽都往我身上推?”


    “劫走姬家的新婦,說是我做的;殺了自己的親姐姐,還說是我做的。”眼看著軒轅昂的侍衛衝上來,張蒼的身影立刻消失在原地,不久再重新出現在房梁上,嘴裏的話語一直在說,隻是整個人離良娣易白越來越近。


    他的身形仿佛鬼魅一般,完全令人捉摸不透,便是楊朱真人也有一瞬間完全預測不了他下一刻要出現在哪裏。


    隱生之道的隱匿之術,還真就是天賦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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