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他所說的,大家都喜歡他,甘心被他利用,乖乖聽他的話,他做起事情來會方便許多。


    易楨輕聲說:“你醉了,快休息吧。”


    對不起,雖然知道他是虛情假意的,但是在“虛假的好”和“真實的壞”中,易楨還是義無反顧地選了前者。


    就讓姬總繼續自我感覺良好下去吧,她還要蹭他的侍衛。


    姬金吾笑著看她:“我想吃你手上的糖。”


    易楨拉開藤盒,從裏麵拿了一顆給他:“郎君酒量不是很好嗎,今天怎麽喝這麽多?”


    姬金吾嘴裏含了顆糖,說話有些含糊:“見到很多故人,難得大家都在,一不小心多喝了一點。”


    “很久沒見了嗎?”


    “也不是。”姬金吾說。


    他隻是短短地說了這麽一句,也沒接下一句,沒解釋什麽。


    “南嶺的糖。”他把糖含了一會兒,肯定地說。


    “是,張將軍的小妹——叫燕燕是吧,她給我的。”


    “是我上次去南嶺,迴來帶了一份當地特產給張將軍,兜兜轉轉又迴我這兒來了。”姬金吾笑了笑。


    “我沒去過南嶺,那裏好玩嗎?”


    “不怎麽好玩,”姬金吾說:“那邊的習俗很奇怪,越是身份高的聖女被作踐得越厲害。”


    易楨“嗯”了一聲,但他沒繼續講的意思,閉上了眼睛。


    姬金吾靜靜地躺了一會兒,易楨都疑心他是不是睡著了,他忽然睜開眼睛,轉過頭,很肯定地說了一句:“日子會一天天好起來的。”


    瞧瞧姬總這話說的,他生在大富之家,又有天賜的好皮囊,他過去的日子也過得很好啊。


    易楨:“我以為你睡著了。”所以她看著書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來。


    姬金吾:“我在外麵睡不著的,太亮了。”


    易楨才想起他那個睡眠障礙的毛病:“那我把燈滅了?我也不一定要這個時候看。”


    他搖搖頭,笑道:“有月亮也睡不著,不是你燈的問題,你繼續看吧。”


    他話說完,大約酒意湧了上來,眉頭皺著,撐起身子摸到杯子,灌了口冷茶下去。


    易楨徹底沒法安心地在一邊袖手旁觀看自己的書了,走過去幫他沏熱水,見他皺著眉頭靠在床頭緩解這一會兒的難受勁,忍不住說:“少喝些酒吧,醉了難受。”


    “你喊小丫鬟來,仔細水熱燙著手。”姬金吾說:“醉了酒就不難受了,以前起過誓,不能再這麽一直醉酒了,今天多喝也難受。現在放在一起難受。”


    他說話徹底沒了邏輯,開始自相矛盾,易楨也不和他搭話了,照顧著他喝了熱水,扯了錦被過來幫忙蓋上。


    丫鬟們聊八卦的時候,好像說過姬總以前特別不像話,醉酒、在風月場合廝混、書也不念修行也不放在心上,後來姬老夫人逼他起誓不再胡鬧,後來人才慢慢正經起來的。


    車架行進了一會兒,忽然有侍衛前來通報:“郎君,前麵路上有個垂死的男人,不清楚背景。”


    不是叫她,但是等了好一會兒也沒見姬金吾迴話,她仔細一看,才發現這個人已經閉著眼睛徹底睡過去了。睡過去還皺著眉頭,唿吸很淺。


    喂。說好的太亮了、有人在旁邊睡不著呢。她一個大活人就這麽沒有存在感嗎。


    易楨輕聲迴答:“郎君睡了。”


    侍衛立即說:“那夫人拿個主意吧。”


    易楨:“……”


    她第一個反應就是,如果身處虐文,千萬不能在路邊隨便撿男人,這輕則李承鄞,重則傅慎行啊。


    易楨問:“你們郎君以前遇見過類似的情況嗎?”


    “遇見過,但是有一次郎君讓我們救人,有一次直接走了。”


    易楨:“……”草她隻是想抄個作業。


    易楨不過猶豫了十幾秒,忽然聽見車外的侍衛說:“夫人,那個人自己爬起來拖著劍走了。”


    易楨:“……”


    侍衛:“還說我們別救他,這樣欠下因果還起來麻煩。”


    又是個樂陵道修士。


    易楨微微一哂,說:“那繼續走吧,郎君似乎很累了,早點迴去。”


    外麵答應了一聲。


    她把車窗微微推開,往外看了一眼,果然看見有個黑乎乎的影子在不甚明亮的月色中越走越遠。


    博白山四麵臨海,海中有暖流經過,平均溫度是不低的,地麵上幾乎看不見成型的雪。


    但是菲薄的月色仿佛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雪,易楨忽而想起來,她在豐都妓館被擄走的那個晚上,好像也是一個雪夜。


    若是一毛不拔道長真的趕在張蒼之前籌到錢了,真的把那個蓮花一樣好看的姑娘贖迴來了。


    外麵飄著雪,剛剛賣掉自己刀的少年身上隻有幾個銅厘了,他沒錢買傘,又舍不得她站在雪地裏落了一頭的雪白,顧不得師門的教導,脫掉自己的衣服給她擋在頭上,兩個人在雪地裏一步一步越走越遠。


    或許姑娘被餓了一天了,他們冒著雪去找一家還開著的麵攤,用身上最後的錢買一碗陽春麵。老板娘看見他們,以為是私奔的小情侶身上沒錢了,歎了口氣,給麵裏多加了些份量,嫩豆芽、白菜心、蔥、蒜苗、芫荽,切碎了堆在一起,悄悄往碗底放。


    那個黑乎乎的人影已經望不見了,易楨把車窗又關上了。


    第38章 瓶中船(上)


    易楨第二天早起背書的時候,得知姬金吾竟然還在睡。


    可能很違背直覺,但是姬金吾一般都是所有人中起得最早睡最晚起的。聽說這還是收斂了的,因為小杜弟弟對他不在乎自己身體的行為深惡痛絕,就差坐在他床前守著他睡著再走。


    雖然很不應該,但是易楨還是不合時宜地想到了幼兒園裏不願意睡午覺的小朋友。


    在姬總的字典裏,“賴床”是不存咋的。


    雖說起得遲了,但還是堪堪趕上了早飯。


    當時阿青正在纏著她給她看手相,易楨嚴重懷疑她隻是打著“看手相”的幌子來摸自己手的。


    “我沒有!博白山超多算命的,我昨天和他們學的!”阿青義正辭嚴:“你看,這是生命線,這是前程線,這是姻緣線,我分得清!”


    “你看,卿卿你的生命線有點分叉,這不太好,但是沒關係,我可以幫你!”


    易楨有些好奇地把視線從書頁上挪過去,結果見她拿著畫眉用的黛筆給她把手掌上所謂“生命線”的分叉給一筆抹掉了,還嫌不夠,又嫌生命線不夠長,給手動畫長了,直接畫到手背上去了。


    易楨:“……”


    易楨默默收迴手,一邊起身洗手準備吃早飯,一邊轉移阿青的注意力:“阿青,你養過什麽寵物嗎?”


    阿青的視線還黏在她手上,看著她指尖往下滴水,然後用布帛擦幹淨手,答道:“有啊,養過金魚,金魚養起來特別省事,今天買迴來,明天就死了,都不用喂吃的。”


    易楨:“……或許是因為你沒有喂吃的所以才死那麽快。”


    姬金吾就是這個時候進來的。


    易楨:“……今天你院裏沒做早飯?”


    姬金吾若無其事地坐下:“做了,但是昨晚喝太多估計要被常清說,我就過來了。”他不會跑到你這兒來的。


    今天下午萬方船會完成補給,重新起航。姬金吾會離開船前往北幽圓多年前的那個白月光舊夢,同行的還有他的同胞弟弟杜常清。


    易楨嚴重懷疑小杜弟弟是有私心的。


    雖然他看著板板正正,不像是那種希望希望兄長早日移情別戀把嫂子留給自己的那種人。


    換句話說,下次見麵大家應該就要迎來一次非常大的身份變動,易楨要在這次身份變動之前多努力多學習,不要被殺,好好活著。


    易楨心道姬總你哪知道你弟弟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但是麵上不顯,隻是波瀾不驚地應了一句。


    “燕燕昨晚是說要來找你玩嗎?”姬金吾問。


    “嗯,張將軍那邊已經遞了帖子過來,張將軍會親自送她過來。”


    “張將軍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姬金吾輕輕笑了一聲:“燕燕六七歲的時候丟過一次,張將軍連夜給我發了十二封急信請求調撥上品修士,我當時還以為博白山沉海裏去了。”


    “嗯?一個小姑娘能跑多遠?怎麽丟的?”易楨問。


    姬金吾:“沒丟,小姑娘一個人在屋子裏玩,結果把自己扣箱子裏睡著了。”


    易楨:“那虛驚一場。”


    姬金吾笑道:“你當時不在,張將軍急得要跳海了,說自己當的什麽哥哥,死了算了。”


    他換了個姿勢,解釋了幾句:“因為博白山的地理位置很特殊,這些年附近常出沒各種異獸,發生了許多不明不白的失蹤……說是失蹤,估計也兇多吉少。”


    這還是之前提過的那個“當此末世,大道衰微”的問題。


    在很久以前的某個時間點,天地間的清氣忽然迅速減少,於是上古異獸滅絕沒落,人族興起。僅存的異獸遠遁深海高山,對搶走自己世界的人族抱著十足惡意。


    易楨還發現鴻蒙水鏡的曆史板塊,大家都把那個“很久以前的時間點”稱作顯生紀元年。


    對,她是在李巘道長的時間線裏刷到曆史板塊的,帖子原標題為【北幽昭王那種七殺紫薇命到底好不好】,李巘道長對這個知識點的發言是:


    【一毛不拔:設顯生紀元年為曆元(上元),甲子日的夜半,又是朔,又是冬至節氣。七殺星大兇大難,是紫薇邪星,往日七殺主星坐鎮還罷,若是七殺流年,日元不勝其克,恐怕不是什麽好事。】


    這麽說吧,易楨自從不上物理課之後,很久沒有遇見過這種“每個字都能看懂,合在一起就不懂了”的感覺了。


    “今日申時,會有三位上品修士到船上來見你,燕燕瘋起來沒邊,你小心別被她帶著誤了時辰。”姬金吾最後說了這麽一句。


    其實因為他要帶走所有用慣了的貼身侍衛,船上必須要補充一批新的侍衛,所以停在博白山是不可避免的。


    “夫人之前受到了驚嚇,要給船上增派侍衛安她的心”就是一個很好的、理所當然的借口,與他表現出來的“交付了真心,真的喜歡這位新夫人”的人設很符合。


    而他對易楨的說法,自然是“我特意增派侍衛來保護你,你不要擔心張蒼”。


    反正他永遠不虧。


    易楨再怎麽冷靜克製,也絕不是他這種多年沉浮算計的人的對手。


    在缺乏足夠信息的情況下,她完全沒想到這麽多,甚至有些感動地想“姬總真是個說話算話的好老板”。


    對不起,對手實在是太強大太能演了。


    “我待會兒遣人給她送些各地風物,這孩子還是我看著出生的,也是緣分……是張將軍在陽城時候的事情,可惜這孩子一出生就沒了母親。”想起了舊事,姬金吾手上把玩杯盞的小動作停了下來。


    張將軍的妹妹全名就叫張燕燕,今年正好滿十歲,是個熱愛咋咋唿唿和嘰嘰喳喳的小姑娘。


    她進門到現在,一直在說話,嗓音甜美,像隻春天的小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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