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鋪關門,易柏立在一牆之隔的門外,抬手撥動了那串每天迎著朝陽等待客人的冰晶風鈴。


    脆弱的風鈴碎了一地。


    位麵穿梭啟動,碳基人類的身體承受不住,輕而易舉地被攪碎在了位麵虛空裏,從此消失,無影無蹤。


    就好像,世界上,從來沒有存在過鍾悠悠這個人。


    而後眼前一黑,失去意識,感覺有溫軟的指尖蹭過,輕手輕腳地替自己擦臉,關切嘀咕地想要查看自己是否受傷。


    笑得心虛又可愛,舉著一把員工餐券,說著超級好吃,能不能換來幫忙洗碗,再更加心虛地小聲補充,說不是一兩個碗,是很多很多的碗。


    著著急急地去換藥,蹲


    在那裏,裙裾落地,像朵小蘑菇,塞完藥罐塞大米,念念叨叨地想把位麵工資盒的每一個縫隙塞滿。


    泡在浴桶裏,累得睡著了,烏發落肩,皮膚白皙,一晃而過。


    急匆匆穿衣出來,長發微濕,乖乖仰著臉,等清水自動撲麵洗臉。


    而後整間店,連同小樹人,和鍾悠悠一起,被道行高深的李道長給毀得灰飛煙滅。


    又是眼前一黑,睜開眼,自己忙忙碌碌地換什麽安神木清音咒的床,抱著浴桶求加熱水溫。


    然後整間店,連同小樹人,連同灰燼鳥,被金丹期的長老一劍斬落,魂飛魄散。


    第二重幻境裏,易柏所有親人死亡的細節,所有眼神,所有對話,在八十一次的輪迴裏,絲毫不差,栩栩如生。


    每一次,每一次,死亡的順序,死亡的原因,死亡的場景,都是一模一樣的。


    因為這都是真的,是真實發生過的,是迴憶在不斷重演。


    並沒有給易柏留下任何想象的餘地。


    而現在,在第三重環境裏,鍾悠悠親眼見證了自己的一百零八種死亡方式。


    無一重複,因為她並沒有真正在易柏麵前死去過。


    第一重幻境,是毀掉他惦記守護的養老院。


    但是養老院的幻境,在最外圈就碎掉了,因為那並不是獨屬於易柏的。


    他選擇背負起那裏,是因為程醫生曾盡心盡力地救過他的外婆。


    但末世裏的養老院,那並不是屬於易柏的珍貴和美好。


    第二重幻境,是反複失去他的親人。


    因為這些,都是獨屬於易柏的珍貴和美好。


    是他一個人的爸爸媽媽,一個人的爺爺奶奶,一個人的外公外婆。


    是他一個人的迴憶。


    但他還記得,這些不過是重演,因為所有的親人,他早就已經全部失去了。


    而第三重幻境,是毀掉他正在擁有的珍貴與美好。


    鍾悠悠站在幻境外麵,飄在易柏身邊,摸到了他存在心底裏,珍藏的那些他認為美好的片段迴憶。


    當她再次慘死在新的死亡方式之下時,第三重幻境也鬆動了。


    這一次,鍾悠悠是被胎心石影響。


    整間火鍋店,活潑鳴叫的小灰燼鳥,翠綠光芒流轉不休的小樹人,還有易柏珍藏心底的鍾悠悠,慢慢地


    僵硬、石化,最終一起,風化消散在了空氣中。


    但胎心石出現在了這次的死亡方式裏。


    它露出的那一刻,就像是提醒了易柏,他是來幹什麽的。


    整個第三重幻境,瞬間全碎了。


    易柏終於站到了胎心石的麵前,他和鍾悠悠都鬆了一口氣。


    可就在這稍稍鬆了一口氣的那一刻,整個石林的正中央,三重幻境混雜在一起,將易柏再次裹進了混沌的濃霧裏。


    再沒有什麽層層疊加的遞進了,程醫生剛剛慘死,鍾悠悠就灰飛煙滅。


    也沒有什麽真實與幻想了,易柏的父母崴著腳,落入了瘋狂生長的巨木林之中,陷入了重重的異獸包圍,慘死當場。


    總是甜甜笑著站在玻璃牆後的鍾悠悠,被爬上牆麵的蟲群吞噬,被從腳麵到身體,一塊一塊被蠶食。


    ……


    鍾悠悠這迴沒能進去,她焦急地立在幻境之外,眼睜睜地看著整個石林從地麵掀起,形成灰色濃霧卷了過去,將易柏團團裹住。


    原來石林的灰色石頭路麵,也是幻象。


    難怪係統一再說,胎心石的存在,導致石林邊界和原始位麵發生交融,對原住民造成了巨大的殺傷。


    千百年來,不知多少剛開神智的原始人,茫茫然踏入了這片秘境石林與真實山林交融的邊界,結果被幻境困住。


    他們沒有位麵保護,石林下方,屍首無數。


    完全不知道易柏此刻在中心幻境裏如何了的鍾悠悠,心急如焚,可不管她怎麽大聲喊,易柏都聽不見。


    直到她身周,空氣開始迅速幹燥。


    水汽瘋狂地從石林四周匯集到胎心石上方,落入易柏手中,一個巨大的水團成型,拉伸,形成了一把流動的水刃。


    而後,這千百年來,這個原始位麵裏,所有迷失心智、迷途歸路的屍骨,從石林紮根的土壤中,激起了漫天血霧,融進了易柏手邊的水刃中。


    石林中的溫度也開始急劇下降。


    狹長的水刃,夾雜著萬千不甘埋骨此處的魂血,最終凝成了一把紋著無數血線的冰刀巨刃。


    挾霜帶雪,斬向了喚起無數人痛苦迴憶,囚禁無數人性命靈魂的循環困境。


    一刀破幻。


    所有的人,和所有的迴憶,逝去的,活著的,真實的,


    幻想的,都成了虛無的碎片,如雪花般在風中飄飛消散。


    保護胎心石的石林幻境,轟然坍塌。


    仍舊握著那把帶血冰刀的易柏,站在凜冽的寒霜凍霧中,迴頭望了鍾悠悠一眼。


    仿佛在確認她是不是還活著。


    又或者確認眼前這一切、眼前的這個她,是不是真實的。


    鍾悠悠不知道易柏是否清醒了,他的眼睛都還是通紅的,帶著殺意,渾身籠罩著往常重傷失控時才會冒出的白霜凍霧。


    她已經衝進了石林裏。


    她想抬手去握易柏,跟他說幻境裏一切都是假的,可她哽咽得又說不出話來。


    也心疼內疚得說不出話來。


    那幻境裏並不都是假的,起碼易柏背著外婆走過的那許多個輪迴,全都是真的。


    可她什麽也沒來得及說了。


    易柏微微傾身過來。


    鍾悠悠似乎又聞到了初見易柏那一天的味道。


    那是寒冬臘月,清晨醒來,推開窗後,看到的銀裝素裹,吸進去的那一口嚴冬冷雪。


    易柏抬手,用手背抹掉了鍾悠悠白皙臉頰上沾染到的一絲血跡。


    他手背涼得像是冰窖裏凍出來的。


    但鍾悠悠也並不真正覺得冷。


    但鍾悠悠臉上,也不光是蹭到了飛濺的血霧,她哭得滿臉淚痕。


    之前她自己猝不及防進入幻境時,也哭了的。易柏是沒明說,拿水係異能給她洗了臉,淚水和清水混著一起帶走的。


    但這次,鍾悠悠的眼淚,不是被水係異能帶走的。


    此刻易柏整個人都是冷的。


    但鍾悠悠的臉頰和嘴唇,是溫的。


    眼淚是苦的。


    但,吻是甜的。


    第051章


    第五十一章 自願終身契約的承諾


    易柏冰冷的左手, 用勉強幹淨的手背, 擦掉了鍾悠悠臉頰上沾染的血跡。


    可他泛著白霜的右手, 還一直牢牢握著那把紋著無數人魂血的冰刀巨刃。


    就像是嚴寒深冬時,普通人若是握得緊了,手會被牢牢粘在冷鐵和冰棱上一樣,想鬆都鬆不開。


    但易柏也不是個普通人, 這把混著千百年來不甘魂魄的冰刀血刃, 是靠著他的水係異能凝聚的,此刻依舊不散,是他還有些恍惚。


    仿佛一腳還踏在剛邁入石林的路麵上,一腳又踩在剛破碎的幻境邊緣, 令人在真實和虛幻之間搖擺。


    但他傾身低頭,吻到的鍾悠悠,她的唇是溫暖的,是柔軟的。


    有哭得通紅的眼睛, 滿臉是淚痕,明明哽咽得說不出話,卻還勉強從嗓子裏, 擠出了內疚含糊的聲音來。


    易柏聽到她反複想說的話, 是一句接著一句的“對不起”。


    對不起, 因為她想迴家, 讓他困在了這樣殘忍的幻境裏。


    易柏在鍾悠悠溫軟的紅唇上,越來越清晰地觸到了真實所在。


    這不會是他幻境裏的鍾悠悠,這是不在他心底迴憶裏的鍾悠悠。


    這是活生生的鍾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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