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穠華順理成章地借著眼角餘光,將台上兩人收入眼簾。


    台上有一條擺滿美酒美食的長桌,還有一條鑲金嵌玉的羅漢床,床上烏孫王正襟危坐,麵色冷白,王後像個沒骨人似的靠在床背上,麵紗下的一雙鳳眸神色慵懶,小穠華喵的一聲,跳上羅漢床,緊挨著王後趴了下來。


    大朔的規矩是,能和皇帝同台通常隻有皇後,而這皇後,需要矮皇帝一頭,因此座位常設在皇帝身側或側前方,而烏孫的同台,不單是同台,他們還是同桌。


    王上所享一切,王後也能同享,就連酒盞器具,王和王後所用也都沒有區別。


    王後伸出右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撫摸著小穠華背脊,緩緩道:


    “能讓毘汐奴如此親近的外人,你是第一個。”


    烏孫王這時才注意到獅子貓的異狀,點頭道:“確是如此。”


    秦穠華低著頭,謹慎道:“許是民婦今早摸過貓,沾上它的氣味了吧。”


    “你也養了貓?”王後問。


    “是跑入民婦院子裏的一隻貓,不像野貓,也不怕人,可能是附近住戶所養。”


    “抬頭我看看。”


    秦穠華一頓,慢慢抬起戴著麵紗的臉。


    “你不是烏孫人?”王後看著她的眼睛。


    “我和夫君是從金雷逃難來的。”


    “……金雷。”王後低聲重複了一遍,片刻後,又問:“說說金雷吧。”


    秦穠華將平民眼中的金雷,用胡人視角說了一遍。


    “……招工的地方都不收胡人,我和夫君在金雷找不到事做,隻能背井離鄉,去別處看有沒有機會。”


    “你見過大朔的長公主嗎?”


    秦穠華低下頭:“……民婦見過。”


    台上沒有迴聲傳來,秦穠華隻能繼續說道:


    “長公主時常組織施粥,對我和夫君這樣的胡人,也不區別對待。”


    烏孫王忽然開口:“她既還能施粥,可是身體還好?”


    “……民婦隔得遠,看不清楚,但應是尚好。”


    王後重新開口:“你從金雷來,可知長公主失蹤一事?”


    秦穠華拘謹搖頭:“民婦出了金雷,才從旅人口中得知此事。”


    殿內沉默半晌後,烏孫王看了一眼失去興趣的王後,問:


    “你有何問題想要問天嗎?”


    “民婦和夫君剛在烏孫落腳,聽聞大朔要攻打過來,敢問……兩國是真的要交戰了嗎?”


    “是真的。”烏孫王歎了口氣:“本王已命國內整軍備戰,你們平民,也多儲些防身武器的好。”


    “民婦沒有其他問題了……”


    “既如此,那就開席罷。吃不完的讓你帶走。”烏孫王道。


    秦穠華等了片刻才摸上桌上銀箸,她悄悄抬眼,正好見到烏孫王將銀色小叉上的一塊香瓜送入揭開了麵紗的王後口中。


    ……是輝嬪。


    雖然早有預料,但真正見到,秦穠華還是不免心中一驚。


    雖然她隻一眼掠過就立即低頭,但視線還是和王後的眼神在短暫的一刹裏相撞了。


    王後漫不經心道:“你不吃嗎?”


    她狀若隨意,銳利的目光卻牢牢鎖著秦穠華臉上的麵紗。


    “……吃。”


    秦穠華向麵紗伸出手。


    台上兩道目光射來,王後目不轉睛,烏孫王因王後的注意而跟著朝她看來。


    秦穠華取下麵紗,輕輕放於桌角。


    “民婦麵醜,冒昧了……”


    麵紗下刻薄尋常的麵容讓王後收迴了目光。


    她轉過頭,對正在喂食小穠華的烏孫王道:“王上,毘汐奴今早吐了黃水,別喂她了。”


    “是嗎?那就不喂了。”烏孫王從善如流,放下剛夾起的一片蒸牛肉。


    小穠華扒著烏孫王的手臂,不滿地喵喵叫著。


    烏孫王低頭和貓說話,神色溫和:“你年紀大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胡吃了。聽話,啊。”


    秦穠華道:“王上和王後如此疼愛這隻貓,想必是養了不少年吧?”


    烏孫王愛憐地摸了摸正攀著長桌凝視烤全雞的獅子貓,說:“有十年了,原是我送給王後的生辰禮物——你還記得麽?”


    他轉頭看向身旁的女子,眼中仍帶著愛憐。


    “記得。”王後平靜道。


    烏孫王又摸了兩下,接著將小穠華輕輕推下羅漢床:“自己去玩吧。”


    秦穠華雖然疑惑小穠華現身烏孫的理由,然而現在不是貿然打探的時候。


    看樣子,小穠華選中她隻是一場意外。


    輝嬪和烏孫王都沒有認出她來。


    不——或許輝嬪,有所察覺。


    秦穠華的視線和王後再次在空中相撞,她隨即低下頭來,夾起一塊炸金針放進嘴裏。


    “你叫什麽名字?”王後開口。


    秦穠華咽下炸金針,神色恭敬地答道:“盈陽。”


    王後道:“有何寓意?”


    “陽光盈滿。”


    “是個好名字。”王後道:“我見你不怎麽用食,可是烏孫吃食不合口味?”


    秦穠華低垂目光,恭敬道:“請王後恕罪,民婦來時沒有想過會選中自己,早晨外出時,和夫君在朝食攤上分食了饢餅,現下腹中仍未饑餓,但王上和王後所賜之食都美味至極,民婦雖已腹脹,仍忍不住停箸。”


    “你很會說話,不像普通民婦。”


    秦穠華雖未抬頭,仍能聽出王後若有所指。


    她不慌不忙道:“無權無勢的胡人,要是再不會說話,是沒命活著走出金雷的。”


    “……說得有道理。”烏孫王點頭。


    “你且過來。”王後道。


    殿內眾人都露出驚訝表情。


    秦穠華沉默一會,在眾人注視下慢慢起身,走到台前三步的位置停下。


    “再過來。”王後道。


    “……”


    秦穠華隻能踩上高台,所有人都屏住唿吸看著,殿內落針可聞。


    “走到我麵前來。”


    她走到桌前站定,王後的聲音已經開始不耐煩:“走過來。”


    秦穠華捏了捏裙擺,將手心的濕意擺脫,答了一聲“是”。接著繞過長桌,走到王後所在的羅漢床一頭停下。


    一隻蒼白發青的手落在了她的臉上,指尖劃過她的假顴骨和假眼窩,在她臉頰摸了摸。


    一個風華正茂的女人正在連摸帶捏的撫摸另一個女人,還是一個麵容刻薄,看不出任何可取之處的女人——並且,當著夫君的麵。


    這畫麵,讓殿內的侍人都麵色古怪。


    烏孫王看著王後,欲言又止。


    秦穠華一動不動,屏息凝神,直到那隻青白的手一無所獲,不得不離開了她的麵頰。


    “王後這是……”烏孫王咳了一聲。


    王後笑道:“讓王上見笑了,興之所至罷了。”


    秦穠華躬身行禮,平安無事退迴自己的席位,但直到午膳用畢,她還能感覺到王後探究的目光時不時落在她的身上。


    “……今日就這樣罷。”


    烏孫王下了結語,扶著一旁的王後站了起來。


    秦穠華和旁的侍人一齊跪下恭送,不料烏孫王和王後的腳步聲遲遲沒有響起。


    “盈陽也一起走。”王後語氣平淡,然毋庸置疑:“關於金雷的事情,我還有一些問題想問——當然,耽擱了你的時間,本宮會按大宮女的月俸給你迴報。”


    她若有深意道:“左右是幾天的事情,盈陽不會連這點時間都抽不出來吧?”


    這時候一般的民婦會怎麽迴答?


    她和夫君初來乍到,還未找到正經營生,吃飯有錢,住宿要錢,什麽都要錢。


    王國最尊貴的女人邀請她入宮陪伴,按大宮女的月俸給錢。


    她固然可以迴絕,但在迴絕的那一刻起,她就成了“不一般的民婦”。


    她出得了問天台,出得了烏孫嗎?


    秦穠華覺得自己踩在了一條懸空的繩索上,明知前路兇險,仍不得不往前走去。


    前方是危險,也是機遇。


    王後想探知她的真實身份,她也想探知烏孫王宮中的真實,既如此,何不將計就計?


    她故作惶恐,叩首謝恩。


    王後露出滿意的笑容,放下頭紗,挽著烏孫王走出了偌大的宮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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