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綠不受騙,瞪眼道:“公主本來就不喘!”


    秦穠華用一杯茶把咳嗽壓下去後,道:“十皇子那邊如何了?”


    隨侍一邊待命的烏寶上前一步,躬身道:“迴公主,十皇子散發後迴了帳篷,重整儀容後,去了皇後那裏。”


    “皇後剛和穆氏起了爭執,有心思為他出頭才怪。”秦穠華波瀾不驚道。


    “十皇子心狠手辣,不似善茬。”烏寶稍微抬眼,試探地看向秦穠華:“……公主今後打算怎麽辦?”


    “他從前做的事,我管不了。但他若是在我眼皮子底下繼續作惡,看在流著一半相同血液的份上,我會送他去修行佛法……”


    結綠露出一絲迷茫:“去天竺?”


    秦穠華放下手中空了的茶盞,輕聲笑道:


    “去極樂世界,來生重新做人。”


    ……


    三日後,浩浩蕩蕩的大朔車隊和來參加秋獮大典的附屬國部隊匯合,正式進入桐曲圍場安營紮寨。


    此次參加秋獮的除了幾個彈丸大小的附屬國外,還有雖未臣服,但和大朔也有和平條約的草原四部。


    圍場行圍之前,合圍是必經之項,旁人都摩拳擦掌等著在圍獵中大展身手,秦穠華卻毫無預兆地病倒了。


    若說毫無預兆,其實也不對,幾日前,她的咳嗽就開始越發頻繁,因為身體不適,她連歡迎友邦的宮宴都沒參加。


    她分明準備充分,讓結綠早早給她把火盆烤上了,外衣加上了,枸杞茶和泡桐果茶換著喝個不停,沒想到還是病倒了。


    “……長公主是水土不服,再加上有些受涼,所以一下病倒,病狀兇猛。老臣先開個方子,試試能不能幫長公主克服這水土不服的問題。”


    周院使隔著一塊手帕為秦穠華診完脈後,神色凝重道。


    “朕信你,你隻管開藥。不拘用藥,國庫裏沒有的,朕派人去找,一定要把穠華的身體調理好。”天壽帝憂心忡忡道。


    周院使欲言又止,最後抿著唇向他行了一禮,提著藥箱出去了。


    天壽帝平日遲鈍,偏偏這種時候分外靈敏,他捕捉到周院使奇異的眼色,隨口找了個理由,跟著也走出了帳篷。


    秦曜淵盯著二人前後腳走出帳篷,沉下臉也要跟上,躺在床上的秦穠華開口道:


    “……不許去。”


    他裝作沒聽見,繼續往外走。


    “不許去!”


    秦穠華厲聲說完,因突然動氣,忍不住猛咳了起來。


    她的咳嗽聲比任何怒罵都管用,已經走到帳門的秦曜淵一個調頭走了迴來。


    他剛走到床邊,秦穠華就用力抓住他垂在腿邊的手,他立即反手攥住,握得比她更緊。


    “……為什麽?”他盯著她。


    秦穠華還在咳。


    “你知道他們要說什麽?所以不讓我去?”他追問。


    “不管他們說什麽,你都不能去。”秦穠華平複唿吸,緩緩道:“天子和臣下密談,你若被人發現偷聽皇帝密談,便是有九條命也不夠丟的!”


    “他沒有說實話,他……”


    秦曜淵沒說完,因為秦穠華捏緊他的手,阻斷了剩下的話。


    少年炙熱的手心源源不斷送來溫度和力量,秦穠華直視著他的眼睛,道:


    “……淵兒,你相信阿姊麽?”


    “……信。”


    她道:“那就不要去。”


    帳內悄然無聲,秦穠華和少年四目相對。


    冰凍的緘默凝固不化,一束金色陽光從簾子縫隙照進,塵埃在金光中飛舞。時間好像忽然暫停,無人動彈,無人說話。


    “……淵兒。”她又一次叫道。


    她溫柔的唿喚如同韁繩,鎖住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拒絕不了她。


    他隻能相信她,一直相信她,像個傻瓜似的相信她。


    秦曜淵艱難開口,啞聲道。


    “……好。”


    ……


    天壽帝把周院使宣到主帳後,周院使一話不發,直接在他麵前屈膝跪下,行了一個大禮。


    “哎呀,你這是怎麽了?一把年紀了,有話好好說,不聲不響地跪什麽?”


    天壽帝皺著眉頭,上前兩步,親自扶起滿頭白發的周院使。


    “老臣愧對陛下信任,長公主的病情……雖有水土不服之症,但也不全是如此!”周院使長歎一聲,痛心疾首道:“長公主先天不足,雖有後天養護,但久病耗損,再加上憂思不斷,養不敵耗——”


    天壽帝逐漸麵色蒼白。


    周院使神色悲切,揖手道:“長公主如今的身體……老臣是束手無策啊!”


    “連你、你都束手無策……還有誰能救朕的穠華?”天壽帝一時連話都說不清楚了,他白著臉,祈求地看著周院使:“朕饒你剛剛胡說八道的罪,你再想想辦法,一定要救救朕的穠華……”


    “陛下……還是盡早另請高明吧……”周院使揖手,跪拜下去。


    這一次,天壽帝沒有攔他。


    “朕不是說了麽……隻管開藥,不管別的!朕是皇帝,什麽藥都吃得起!”


    天壽帝勃然大怒,帳內高大全等貼身宮人不約而同跪倒,膽子小的宮女從未見過如此架勢,顫如抖篩。


    “陛下……是老臣有罪,老臣辜負了陛下和長公主的信任……”


    周院使悲聲道,長拜不起。


    “依你看,朕的穠華……”


    天壽帝說出每一個字都比平時花費時間要長,他平視前方,呆滯的視線越過匍匐跪地的周院使,往空無一物的虛空而去。


    “還有多長的時間?”


    周院使遲疑許久,直到額頭的汗珠滴落地麵,他才顫聲道:


    “如果長公主能避世養身,或還有五年時間……”


    “你胡說!”天壽帝氣得直抖,他一巴掌打翻了桌上目之所及的硯台筆架,怒不可遏道:“朕的穠華才二十歲!正是桃李年華……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老臣罪該萬死!”


    周院使重重磕頭,冷汗直流。


    天子之怒,伏屍百萬。然天壽帝鮮少動怒,即便動怒,也從未因此殺人。


    他踉蹌一步,在高大全的攙扶下坐下。神情頹廢萎靡,忽然之間像是老了幾歲。


    “你不是說過……”他喃喃道:“隻要養護得好,穠華可以活到三十麽……”


    “是如此……可長公主……”周院使道:“長公主憂思過多,鬱結於心……老臣無能,無法為長公主排憂解難。”


    周院使說完許久,帳內都無一聲響動傳出。


    “罷了……不怪你,你退下吧。”天壽帝呆呆道。


    周院使行禮後,帶著被冷汗濕透的官服,在小侍攙扶下離開了主帳。


    “不怪你,怪我啊……怪我是個沒用的父皇……”


    天壽帝失魂落魄的喃喃聲在帳內響起,高大全垂著頭顱,眼觀鼻鼻觀心,似是什麽都沒聽到。


    帳內,又恢複了寂靜。


    ……


    眼皮下蓋著星火千萬,倦意依然和她纏綿。


    秦穠華枕在少年腿上,閉著眼,輕聲問道:“……天黑了麽?”


    “……快黑了。”


    秦曜淵望著從一線門簾裏照進的瑰麗夕陽,啞聲道。


    “你不去和朋友們騎馬麽?”


    “不去。”


    “為什麽?”


    少年五指插入她如雲烏發,三千青絲從指縫中溜走……抓不住,也留不下。


    他的心裏充滿難以言說的悲切。


    “……不去就是不去。”


    秦穠華不再追問,她唿吸放緩,似是又要跌迴夢鄉。


    “給你枕了那麽多次……這次,扯平了。”她迷迷糊糊道。


    秦曜淵輕輕撫摸她柔順的長發,等她唿吸重新迴歸入睡的低緩後,他凝視著她的睡顏,低聲道:


    “……我不想扯平。”


    如血的夕陽慢慢地沉下去了,帳篷內的冷峻身影一動不動。


    這一覺,秦穠華睡到了第二天早上,醒來時,她還在少年腿上,秦曜淵靠著床邊,睡得很不安穩,她剛一動,少年就猛地驚醒過來。


    秦穠華從未睡過這麽久,大約也是如此,她格外精神煥發。等喝下結綠端來的一碗藥湯,她覺得自己又滿血複活了。


    話雖如此,這麽想的好像隻有她一人。


    天壽帝變著花樣的找理由來看她,周嬪也來了幾次,秦曜淵更不必說了——他壓根不願意離開這間帳篷。


    “淵兒,你好不容易來一趟圍場,不騎馬不行圍,天天呆在帳篷裏睡覺有什麽意思?”


    秦穠華握著一冊鈔本,看著同她擠在一張坐榻上整日睡覺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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