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穠華麵不改色,收迴視線,靜靜點燃另一盞蓮花型的紙燈。


    清澈見底的琴溪麵上,隻有她自己的身影,身後也無腳步聲傳出。看來非是調虎離山之計。


    ……所以,那少年是誰?


    為何要藏在樹木背後偷聽她們談話?


    溪水上映著的清麗女子和她四目相對,神情沉靜,雙眸幽深似海。


    她手拿河燈探入琴溪,沁人心脾的溪水衝刷著如雪的五指,涼意透過指尖湧入身體,冰鎮了她先前的片刻動搖。


    秦穠華鬆手,目送著河燈追上前麵的蓮花燈,兩燈相伴,逐漸飄遠。


    就像那盞將她從無間地獄中拯救的紙燈一樣,她也希望自己的這盞燈,能為某個迷失的靈魂指引方向。


    ……


    魏弼欽心神恍惚,不知不覺已走到鹿徑盡頭。


    和玉京長公主分別已久,他的耳畔卻依然迴蕩著她驚世駭俗的話:


    “本宮隻知,天道生了瘡疾,必須有人來醫。所有阻攔的,都是邪魔外道。”


    天道……也是會生病的嗎?


    若是當真如此……


    他抬起頭,看著浩瀚無邊的星空,一種神秘而無法用言語描述的恐懼悄悄攥上他的心髒。


    “你為什麽在這裏?”


    一個聲音在魏弼欽不遠處響起,如平地驚雷,讓他猛然迴神。


    不……天道便是天道,怎會如人一般生病?就是世界毀滅了,所有生命都蕩然無存,天道,依然亙古存在。


    魏弼欽重新穩固動搖的信仰,收拾好臉上的神情,向前方之人恭恭敬敬行了一禮。


    “貧道見過九殿下……今日是中元節,地官赦罪的日子。貧道受陛下所托,為天下罪人求一個饒恕。”


    玄衣黑發的少年麵容冷峻,身姿挺拔,對他口中的地官和陛下都不感興趣。


    “看見長公主了麽?”


    魏弼欽一愣。


    他留給他的耐心連片刻都沒有,見他沒有說話,幹脆拔腿,就要往鹿徑裏走去。


    魏弼欽心裏一急,脫口而出道:“貧道見過!”


    他停下腳步:“……在哪兒?”


    魏弼欽沉下氣,往右手邊的大道指去:“貧道從春和路來的時候,曾見過長公主和她的奴婢往前方去了。”


    秦曜淵掃了他一眼,轉身往大道走去。


    魏弼欽忍不住追了一步:“殿下!”


    少年頭也沒迴,走得毫無留戀,逼得他隻得放下世外高人的姿態,疾步前追,壓低聲音道:“殿下!貧道已推算出,殿下的機緣之地在北地!殿下請信我一迴,玉京於殿下而言,是縛龍之地,還要盡早想法脫身才是,貧道願助殿——”


    魏弼欽被卡住脖子,一張臉火速憋得通紅。


    秦曜淵緩緩收緊右手,一雙烏黑透紫的眸子像是冰水裏剛撈出來,直勾勾地盯著掙紮著拍打他手臂的魏弼欽。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你知道麽?”他說。


    魏弼欽說不出話,眼前陣陣發黑。


    就在他即將失去意識時,少年忽然鬆手,他猛地跌坐到地上,耳畔嗡嗡作響。


    “殿下……”魏弼欽趴在地上喘著粗氣,從火辣辣的嗓子裏擠出聲音:“貧道是真心想助你……”


    “……這是你第二次找死了。”


    秦曜淵冷銳的眸光居高臨下將他籠罩,魏弼欽受到無形的壓迫,手腳逐漸蜷縮。


    “你說的這些,在我眼中一文不值,我不殺你,隻因為有人還不想你死。”他平聲道:“再有下次,你想死,我就滿足你。”


    “殿下……”


    魏弼欽伸出手,想要阻攔,少年已經轉身走遠。他強撐著身體站起,因喉間發熱的疼痛而不住咳嗽。


    真天子和假天子形影不離,天子氣糾纏不清。


    天將大亂……


    ……


    夜色越深,少年的腳步就越是急迫。


    隱藏在草叢中的蟲鳴如落雨敲窗,繁密不絕,朱紅宮牆投下朦朧黑影,不知不覺,他已走到大道盡頭。


    女騙子依然不見蹤影,或許,他們早已錯過。


    就在他想要調頭迴宮的時候,兩抹夜色中灼灼閃爍的光輝,就這麽順著水流,緩緩飄進他的眼裏。


    犬牙交錯的琴溪在月色下閃著魚鱗般的斑駁光輝,空氣中飄著一股細微而醉人的花香,兩盞幽幽蓮燈,從天邊外蜿蜒而來。


    少年像是被這兩抹幽光蠱惑,不知不覺向著琴溪上遊邁出腳步。


    月涼如洗,嘈雜的蟲鳴壓過了鞋底踩過草葉的聲音,他穿過樹林,走過鹿徑,在眼前豁然開朗的一刻停下腳步。


    女子蹲在溪邊,輕輕挽起右手的大袖,將點燃的河燈小心翼翼放入清澈見底的溪流之中。


    星芒圍繞月亮,他追逐女騙子,一切都是那麽順理成章。


    他快要忘了自己來做什麽,雙眼眨也不眨。風來了,搖曳著月光和樹影,溪水上粼粼波光。


    夜風吹拂著她的大袖,連帶著她纖弱消瘦的身體好像也在隨風蕩漾,她低垂的目光注視著風中搖擺不定的河燈,眸色晦暗,神色溫柔而悲憫。


    河燈緩緩飄走了,溪邊響起兩聲壓抑的輕咳。


    他胸中一痛,幾乎是不受控製地向她走去。


    心髒在胸腔裏砰砰跳著,想要掙脫看不見的束縛,徑直朝她奔去。


    靴底擦過幹燥的鵝卵石發出聲音,在她驚而抬頭之前,他已經從身後將她擁入懷中。


    僵硬的身體在發現是他後放鬆下來,她偏過頭,驚訝道:“……淵兒?”


    少年長手長腳,盤腿一坐,再摟著她的腰往後一帶,將她整個人都圈了起來。


    他摸到她的兩隻手,緊緊握著,用手心償還她在溪水中失去的溫度。


    “……你放河燈,怎麽不叫我?”他悶聲道。


    “你不是去宣和宮了麽?”


    “早知道就不去了。”


    “父皇宣你,豈有不去的道理?”


    “……你和我一起去。”他把企圖起身離開的秦穠華重新摟迴懷裏,下巴抵在她的頸邊,低聲道:“我們一起去,再一起放燈。”


    秦穠華力不如人,隻好柔聲哄道:“你先放手。”


    “……”


    背後再沒聲音傳來。


    “……淵兒?”


    “睡著了。”


    秦穠華忍俊不禁:“淵兒!”


    “你冷。”他又說。


    “我不冷!”秦穠華堅決道。


    他不但沒鬆手,反而抱得更緊,在她耳畔道:


    “阿姊,我冷。”


    秦穠華說服自己要把他當沒長大的孩子對待,笑道:“那就一起迴去罷。”


    秦曜淵不樂意分開,抱著她磨磨蹭蹭了好一會,才扶著她站了起來。


    兩人順著鹿徑往迴宮的方向走,秦穠華含著微笑,問身邊擦著肩膀和她走在一起的少年:“父皇召你,都說了什麽?”


    “……說你。”


    秦穠華好奇道:“說了我什麽?”


    “說你把我教得好。”


    “真的?”秦穠華忍不住笑了。


    “真的。他要你晚幾年出降,先把我教好再說。”


    “胡說八道。”


    秦穠華被這不走心的謊言給逗笑,少年看著她的笑顏,眼神又變得危險而極具侵略性,光是目光,就壓得她透不過氣來。


    她轉移話題道:“你有多高了?”


    “你希望有多高?”


    “我希望有十尺,你能嗎?”


    十尺男兒,換算過來得超兩米了,秦穠華也非真心,隻是故意玩笑,誰料少年認真地想了想,似乎是估算了一下自己距離十尺還有多少。


    “……有點難。”他說:“我努力。”


    “又胡說。”秦穠華笑著隨手打了他一下:“你若真長到十尺了,不要走到阿姊身邊。”


    前幾年,她隨手一打還是肩頭,如今隨手便隻能隨到胸口了。


    他是她見過長得最快的少年,年僅十五,身量便比許多成年男子高出一頭,黑沉沉的眸子居高臨下望過來,便是不說話也自有一股威勢。


    隻是在她麵前,這股威勢盡失。


    就像野狼收起尖牙,獅子收起利爪,隻剩下毛茸茸的可愛。


    “淵兒,你想長大嗎?”她忽然問。


    “我想。”他毫不猶豫,直勾勾地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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