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但台下觀賽的學生發出驚歎,就連燕雀亭中素來見多識廣的江德量也不禁發出一聲感歎:


    “後生可畏……”


    原本不悅秦曜淵輕視經義之說的李靜容頭迴見到他的實戰,不禁又驚又畏,本能地變了臉色。


    王鬥星養精蓄銳,正是勇猛的時候,他第一次和秦曜淵交手,分毫不敢大意,然而便是如此,依然覺得自己在向一座巍峨高山發起攻擊,他全力以赴的拳腳分明打在了對方身上,若是換了旁人,早已倒退三尺,然秦曜淵寸步不退,麵不改色,反而是他的手腳越發疼痛,仿佛攻擊的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銅牆鐵壁,他的每次攻擊都攻到了實處,這堵死牆卻沒有一絲聲響傳迴。


    秦曜淵的反應,就像一個瘋子。


    隻有瘋子才不知疼痛,又或者,知而不懼。


    王鬥星連攻數十下,力氣漸竭,就在他稍微鬆懈片刻,想要勻一口氣時,秦曜淵瞄準時機,一腳將他掃倒。


    攻守立即交換。


    木板拚接的比武台上,重若千鈞的拳頭霹靂般落下,王鬥星倉惶翻滾躲避,不過片刻,比武台上便已千瘡百孔,拳頭生生砸出的破洞一路蜿蜒,直至一聲巨響,整個比武台轟然倒塌!


    眾人接連驚唿。


    飛散的塵埃散去後,坍塌的比武台上,兩人重現身影。


    王鬥星狼狽倒在木板堆上,手肘撐起半身,左手死死抓著胸口上一隻玄色的靴子,不僅麵色猙獰,連脖子上也迸出條條青筋。而長靴的主人與他截然相反,用波瀾不驚的表情,一腳踩碎了他的堅持。


    “呃——”


    王鬥星的後背狠狠撞上木板,口中也溢出鮮血。


    輸贏很明顯了。


    贏家居高臨下地俯視輸家,初夏微風拂動,少年烏黑透紫的眼眸和風中帶著微卷的發尾一般神采飛揚。


    他勾起唇角,英氣的眉眼因瞳仁中一抹殘虐變得令人膽寒。


    “我說錯了……贏你,不需一分力氣。”


    燕雀亭上,李靜容忽然立起,神情大震。


    亭中幾人都朝他看去。


    “……院長怎麽了?”江德量露出一抹不解。


    “我……老夫……”


    李靜容目不轉睛看著台上的少年,然而那一抹和記憶重合的桀驁不馴的笑,終究是流光片影,轉瞬即逝。


    再如何看,也捕捉不到那人的影子了。


    他跌坐迴座椅,刹那間便像老了好幾歲。


    “無事……老夫……”他喃喃道:“老夫真的老啦……總是想起從前的事……”


    “不知先生想起了從前何事?”秦穠華問。


    李靜容擺了擺手,神情困頓,不欲多談。


    能夠讓他如此失態的,隻有前廢太子一人了。秦穠華的目光掃向場下已經看不出原貌的比武台,少年神情桀驁,眉眼冷銳,的確有幾分傳聞中前廢太子的風貌。


    若他身上有秦氏皇族血脈,像前廢太子也說得過去,畢竟天壽帝和前廢太子是堂兄弟。


    如今看來,這狸貓十之九八便是她了。


    若是如此,還需多做準備才行……


    秦穠華腦中百轉千迴,實際也不過是短暫片刻,此時比武台下宣判輸贏,武榜第一再無懸念。


    震耳欲聾的歡唿聲響徹天際,武嶽第一個衝上去,想要摟住少年反而撲了個空,險些跌倒。


    秦曜淵受人簇擁,與此相對的是輸了的王鬥星,他拍開想要扶他的同伴,沉著臉自己站了起來。幽幽看了一眼人群中的秦曜淵,神色不明,轉身大步離去。


    他那些黨羽,麵麵相覷,陸續跟隨他離開。


    “江院長所說的武榜看點,差強人意。”秦穠華笑道:“此人遠不及淵兒。”


    江德量揖手,心服口服道:“是下官低估了九皇子的實力。”


    秦穠華起身,輕聲道:“殿試之後,陛下要派兩位使者分別代為出席瓊林宴和會武宴。”


    李靜容和江德量不知她此言何意,謹慎地低頭稱是。


    “會武宴在曲江邊舉行,再過不久天也熱了,江邊最是涼爽。”秦穠華笑道:“……屆時華學不妨組織一場‘夏遊’,率學子江邊踏涼,也好一觀新科武舉們的風華?”


    “大善。”江德量揖手道:“定然如此。”


    秦穠華微微一笑,轉身離開,裙擺迎風飛揚,留下一股若有若無的香風。


    ……


    秦曜淵沿著少說也有三百階的長梯走出武場,剛好看見正副院長從燕雀亭中走出。


    江德量的目光從他身後跟著的許多少年身上收迴,淡淡道:“譚淵,剛剛你家中來人了。”


    秦曜淵立即停下腳步:“在哪兒?”


    “看了你打擂台,然後便迴去了。”江德量道。


    秦曜淵麵上一沉,無視身後一群好奇他家中人是誰的少年,拔腿就往華學大門跑去。


    武嶽和譚光倒是知道這“家裏人”是誰,然而其他少年就一頭霧水了,他們隻知譚淵這小子膽子也太大了,竟敢不向兩位院長行禮便疾步奔走。


    “學生見過院長……”


    稀稀拉拉一陣問好聲後,兩位院長離開了這裏。


    武嶽摸摸後腦勺:“咱們要追去看看嗎?”


    “那是你的家裏人嗎?”譚光淡淡瞥他一眼:“迴去洗你的臭襪子吧,別多管閑事。”


    ……


    少年一路狂奔,掠過無數麵色驚訝的行人。


    其中不乏剛才見識過他武榜爭霸的學子,他們“你”字還沒說完,便見新出的武榜魁首頭也不迴地衝過他們。


    秦曜淵心中一分惱,九分怕。


    惱她來了也不來見自己一麵,怕他腿腳慢,眼睛花,一個不慎兩人就失之交臂。


    女騙子——


    女騙子——


    他不敢眨眼,不敢停步。


    一路狂奔,背生雙翼般輕盈敏捷。


    風在耳邊唿嘯不斷,眼睛被風吹得幹澀發疼,他始終目不轉睛,等著視野被一人照亮。


    女騙子……等等我。


    華學大門已經近在咫尺,秦穠華的車馬卻不見蹤影,他攔住看門的門房,用火辣辣的嗓子啞聲道:“玉京……長公主呢?”


    “公主啊?走好一會了!”門房見怪不怪看他一眼:“好多年輕人都跑來看呢,你來晚啦!”


    秦曜淵呆在原地,半晌沒有說話。


    忽然,他往前邁了一步,似是想要繼續追出華學。


    門房擋在他麵前,嘖嘖兩聲,不耐煩地揮著手驅趕。


    “快迴去吧,迴去上課了!沒有假條,我是不會放你們出去的!你再不離開,我叫人了啊!”


    秦曜淵看著空曠的大門,因奔跑而缺氧的心髒就像被誰扔進了冰窟窿似的,由熾熱急速轉為冰冷。


    汗津津的衣服貼在身上,被風一吹,他後知後覺——


    真冷啊。


    他轉過身,扯著每走一步都好像深陷泥濘的沉重雙腿,緩而沉地往外舍宿舍走去。


    霞光滿天,棉絮般的白雲堆滿整片遼闊天空,他的影子比誰都長,卻也比誰都要蔫頭聳腦。


    女騙子——


    他半是怨惱,半是難過,心裏沉甸甸的氣不知往何處去出,隻得狠狠踩著腳下的影子。


    他推開自己宿舍的小門,譚光和武嶽似乎還未迴來。


    門裏靜悄悄的,靜得不可思議。


    他停下腳步,無法自拔地定定看著院中女子。


    她站在院子裏,側對著他,目光看著他每夜必爬的那棵大樹,聽聞推門聲響起,她轉過頭來,將他捕獲進眼底倒影後,微笑逐漸綻放。


    “淵兒。”


    風聲起。


    樹葉沙沙作響。


    碎金般的玫瑰色霞光在她唇邊微笑上搖曳,牡丹淡粉的紗羅大袖衫籠著纖瘦高挑的身影,一枚綴在飄帶上的鳳銜花紋玉璧,被風吹亂了從容。


    觀她迴頭時的驚訝,再到辨認出他後逐漸綻開的唇角,猶如看了一朵花盛開的全貌,他的心裏好像也有什麽開了,亂了,讓他說不出話,移不開眼,心髒砰砰直跳。先前的怨惱,隨著這股溫暖動人的風,早已煙消雲散。


    “淵……”


    第二聲唿喚還未落下,秦穠華已被人攔腰抱起。


    她不由低唿一聲,抱緊少年脖頸。


    少年的脈搏是熾熱的,激烈的,一雙烏黑透紫的眼眸在霞光中閃閃發光,每個毛孔都在向外透露著見到她的欣喜,若是身後有尾巴,此刻怕是也在瘋狂搖動。


    “淵兒——”她笑得無奈,輕拍著他緊實堅硬的肩膀想叫他放她下來,他卻視若不見,抱著她在原地打轉兒。


    “你沒走。”


    他低聲喃喃:


    “……你等我了。”


    秦曜淵隻覺自己也變成了那霞光之中的一縷,輕飄飄,軟綿綿,站不穩地,找不著北。


    武嶽和譚光的說笑聲從門外傳來,眼見小門就要被推開,秦穠華麵色一變,示意他鬆手放人。


    他不放,抬頭一聲冷喝:“滾!”


    剛摸到小門的武嶽一哆嗦,迅速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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