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高大全揚聲道:“擺駕春迴殿——”


    ……


    天壽帝平日還能克製自己往春迴殿走的腳步,但一遇上事兒,他的第一反應就是往春迴殿跑。


    周嬪當然不是他的女諸葛,他也不是來這裏找良策的。


    後宮那麽多宮殿,還是隻有周嬪所在的宮殿,能讓他感到心安。


    天壽帝大步踏進春迴殿時,周嬪和殿內宮人都已準備好接駕,齊聲響起的“恭迎陛下”中,天壽帝兩步並作一步,扶起了行禮的周嬪。


    高大全察言觀色,屏退周遭宮人後,自己也退了下去,還不忘貼心地為天壽帝帶上門扉。


    周嬪服侍天壽帝在桌前坐下,又給他倒了一杯清茶,試探道:“……陛下今日遇上了煩心事?”


    “是啊……”天壽帝歎了口氣:“瑞曦宮待不下去啦,隻能來你這偷點清淨……”


    “可是因為前幾日的天象異變?若事關前朝,我便不問了……”


    “你我之間,說說也不打緊。”天壽帝道:“今日內閣收到山東巡撫的八百裏加急,說是泰山腳下多出一塊巨石,石頭上有‘日出有曜,泰鬥當立’八個字,穆黨以此為由,群聚瑞曦宮門前,逼朕早立太子……”


    “是什麽樣的巨石?”周嬪奇道。


    天壽帝把巨石的樣貌轉述了一遍,自己都不信,最後加了一句:“反正,山東巡撫的折子裏是這麽寫的。”


    “泰山巨石顯靈,讖言裏就差明擺著寫‘秦曜泰當立,趕緊立了’,指向如此明確,反而令人懷疑。”天壽帝嗤之以鼻:“還不如前幾天的仙人騎龜圖玄妙……”


    無論是提前預言了天象異變的仙人騎龜圖,還是以凡人力量無法解釋的泰山巨石,對一生都困於後院的周嬪來說,哪一種都無法用常理看待。


    若兩個讖言單獨出現一個,她都會輕易相信,可是短短幾天內就有兩種極有說服力的讖言同時出現,她是該信哪個?


    “如果泰山出現的巨石是指燕王,那麽仙人騎龜圖又是說的哪位皇子?潛龍出淵……是指九皇子麽?”


    “現在尚且不知……”天壽帝皺眉不展:“按曆代讖言來看,靈驗的讖言都不會如此直截了當,此‘淵’,指的或許並非九皇子……一個混血皇子入主東宮,就是我答應,前朝群臣和天下百姓也不會答應……”


    兩人正在為讖言中的“淵”字不解時,殿外忽然宮人來報,福王和玉京公主來了。


    天壽帝笑逐顏開:“安兒和穠華來了?快讓他們進來——”


    片刻後,秦穠華和福王前後腳走進殿內。


    二人行禮過後,周嬪笑道:“今日怎麽這般巧,都湊到一起了?”


    秦穠華笑道:“穠華是來向母妃請安的,不想在殿外遇見五弟,又見到父皇的龍輿停在外邊,這才知道今日我們一家人要齊聚一堂。”


    天壽帝受到觸動,神色複雜道:“說得好啊,我們一家人也很久沒有像今日這樣,齊聚一堂了……”


    福王也揖手賣乖道:“父皇若是想見兒臣,兒臣隨時願隨駕左右。”


    人多了,茶點自然也多了。


    除了秦穠華從梧桐宮帶來的茶點和春迴殿的甜湯外,周嬪還讓下人端上了一盤薑醋香螺。


    魚盤所盛的滿滿一盤香螺特意被周嬪擺在了秦穠華和秦曜安之間,她露出少有的開懷微笑,給桌上的天壽帝,福王,還有秦穠華,都夾了一個。


    “看到這香螺,我就又想起以前王府裏的時候……這香螺還是以前那個味。”天壽帝吃了碗裏的香螺,觸景生情,神色懷念:“這春迴殿的廚子是否還是以前那個?”


    “是以前王府的廚子。”周嬪笑道。


    “……他的香螺是天下一絕。”天壽帝砸著嘴,說:“往日還在王府的時候,我恨不得天天都吃這一口。”


    天壽帝追憶往昔,周嬪凝神傾聽,偶爾補充細節,秦穠華擔當捧哏的那個,時而打趣一聲,殿內不時發出天壽帝開懷的大笑,趁著無人注意,秦穠華將碗裏的香螺肉撥迴魚盤裏。


    秦穠華從來不缺耐心,而她的雙生弟弟就不同了。


    一壺茶沒喝多少,秦曜安已坐立不安,忍不住將話題引向此次入宮的真正目的。


    “父皇,兒臣聽說山東巡撫傳來急報,泰山腳下有巨石顯靈,是真的嗎?”


    “是真的。”天壽帝歎了口氣:“我已讓他們內閣商議去了。”


    “父皇相信泰山顯靈是真的嗎?”福王追問。


    “朕也不敢肯定……就算石頭能作假,那前幾天靈驗的讖言圖又如何解釋?”天壽帝頓了頓,看向秦穠華:“穠華見多識廣,怎麽看這兩個讖言?”


    福王立即將目光看向她,用眼神示意她否定讖言之說。


    秦穠華對他強烈的視線故作不知,笑道:“曆來讖言眾多,有靈驗的,自然也有湮沒曆史長河中的,此事,穠華不敢妄言。”


    福王眼中閃過一絲不快,剛要說話,高大全忽然匆匆走進殿內。


    “陛下,絳雪苑也出現讖言了……”


    “什麽?怎麽又出讖言了?!”


    天壽帝大驚,福王更是立即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秦穠華抬袖,目不轉睛地看著高大全,似乎在等他迴答,大袖下的唇角卻不動聲色地勾了起來。


    高大全低著頭,忐忑迴答道:“絳雪苑裏有棵枯死的泡桐樹忽然活了過來,樹幹上有一行被蟲子啃出來的文字,說……”


    “說了什麽?!”福王忍不住催促。


    “說……”高大全猶豫半晌,撲通一聲跪到地上,豁出性命說道:“說月將升,日將浸;稻米垂,朔亡也——”


    最後三個字從高大全口中說出後,滿室寂靜。


    天壽帝麵色慘白,幾乎坐立不住。


    “這……這是什麽意思?”天壽帝顫聲道:“是朕想的那個意思嗎?”


    無人迴答。


    “朕要成為亡國之君,千秋罪人了?”他問。


    秦穠華率先起身,跪倒在地,周嬪和福王緊隨其後。


    “父皇勿慌,讖言隻是預言之說,古來讖言,沒有靈驗的十中有九,況且短短數日內連出三個讖言,為曆代未有,其中定然有居心叵測之人偽造的讖言。父皇若是相信,恰好就中了別人的詭計。”


    秦穠華語氣沉緩,極大地安撫了天壽帝動搖的內心。


    他穩了穩心神,扶起腳下的周嬪,又讓秦穠華和福王都起身。


    “如果是有心人偽造讖言,怎麽會這麽短時間內連續出現三個讖言?假若說後兩個還可以用詭計解釋,那第一個讖言,連時間都準確預料到的仙人騎龜圖又如何解釋?”天壽帝問。


    “……阿姊心中有線索嗎?”福王試探的視線看向秦穠華。


    她微微一笑道:“聽說有的望氣者能夠提前數日看出天象,這會否是一個叫東海宮主的望氣者所作預言呢?”


    “不可能。”天壽帝斷言道:“讖言圖自去年起就在大朔境內流傳,再是功力高深的望氣者,也不可能提前一年望出第二年的天象!”


    如此,猜測便陷入了死路,除了能通天地的仙人,望氣者已是最現實的一個答案。


    眾人心思各異,忽然,天壽帝看向退到角落的高大全:“你剛剛說的讖言,再說一遍。”


    高大全麵色蒼白,實在不願意把那句大不敬的讖言再複述一遍,正當他為難的時候,秦穠華開口道:“迴稟父皇,高公公剛才所說讖言為‘月將升,日將浸;稻米垂,朔亡也’。”


    “是什麽意思?”天壽帝追問。


    秦穠華垂眸,輕聲道:“月亮即將升起,太陽即將淹沒,稻米豐收的時候,就是大朔滅亡之日。”


    “稻米豐收的時候?是說秋天?”天壽帝的臉色又開始轉白:“那豈不是隻有幾個月的時間了……”


    “讖言往往晦澀難懂,稻米垂不一定是指秋天。”福王皺著眉頭說。


    “如果稻米垂指的不是時間,難道是指的圖像?”秦穠華說:“是什麽東西,導致了朔的滅亡?”


    “稻米垂……稻米垂下的時候,像是什麽呢?”天壽帝絞盡腦汁,眉頭緊皺。


    忽然,福王大叫一聲:“等等!”


    “安兒,你想到什麽了?”周嬪問。


    “稻米垂下的樣子……‘穆’的甲骨文便是稻米下垂貌!”福王麵色蒼白,驚惶的視線從殿內幾人臉上掃過:“《說文解字》中,‘穆’之一字的釋義就是‘禾也’,禾——正是稻米!稻米垂不是指豐收的時候,而是說……亡朔者,穆也!”


    哐當一聲,是天壽帝剛剛端起的茶盞摔碎的聲響。


    “亡朔者……穆也……”天壽帝麵無血色。


    無人再關注前兩個讖言,國之將亡,誰還在乎太子之位。


    天壽帝和福王匆匆離開後,秦穠華也告別周嬪,坐上了停在門前的鳳轎。


    “公主要迴宮嗎?”結綠問。


    “不。”秦穠華微笑:“去長平廊。”


    ……


    長平廊是通往妧憐宮的必經之路,曲折漫長的長廊上有浩浩蕩蕩一群人,正馬不停蹄往妧憐宮走去。


    為首的燕王頭戴熠熠生輝的寶石玉冠,身穿華麗亮眼的綠織金過肩雲蟒圓領袍,他神色急躁,大步雷霆的走著。


    忽然,他瞧叫不遠處什麽,腳步忽然一停,身邊扈從立即停步不說,還格外謹慎地後退了三步,為暴躁易怒的主子騰出活動空間。


    秦曜泰糾結地望著坐在廊下,和侍女言笑晏晏的秦穠華,不知該進是退。


    不對……這是通往他母妃住處的必經之處,他堂堂親王,憑什麽要給一個公主讓路?!


    秦曜泰反應過來後,雄赳赳氣昂昂地挺起胸脯朝二人走去。


    一群人的腳步聲驚動了廊下交談的兩人,秦穠華起身,朝他露出一個和善的笑容。


    “今日入宮的人真多,六弟也是來向父皇請安的麽?”


    “父皇那裏我一會再去……”秦曜泰不耐煩道,戒備的目光上下打量著她:“你在這裏做什麽?”


    “我剛從春迴殿出來,吃了些茶點有些腹脹,遂隨意走走,不想遇見了六弟。”秦穠華笑著側身:“六弟若有急事,先走即可。”


    “你從春迴殿出來的?”秦曜泰變了神色,眯眼看著她:“剛剛父皇和你在一起?”


    秦穠華微微笑道:“六弟想問什麽?”


    “宮人通報絳雪苑讖言的時候,你和福王也在?”


    秦穠華用笑容迴答了他的問題。


    秦曜泰大怒道:“這是你們搞得鬼?”


    “六弟說的話我聽不明白。”秦穠華不慌不忙,溫和道:“五日內已出三個讖言,無論是父皇還是我和五弟,都十分摸不著頭腦,難道六弟有什麽線索?”


    “我能有什麽線索!”


    “我還以為六弟是因為知道什麽,才會……”秦穠華刻意停頓後,笑道:“讖言玄妙,隻是如今三個‘天意’,就不知六弟和穆首輔要相信哪一個了……”


    酉時的更聲從遠處遙遙傳來,秦穠華對麵色難看的秦曜泰笑了笑,說:“七姐先走一步,前路未知,六弟自求多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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