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光一閃,伴隨咚的一聲,燒藍白玉裁紙刀在他眼前插進水榭的木柱之中,光亮刀身完全沒入其中。


    秦曜淵拔出隻剩燒藍刀柄的裁紙刀,在刀孔處留下一隻僅剩單個翅膀和長腿的蚊子殘屍,冷聲道:“沒有。”


    武嶽屏住唿吸,不禁吞了口唾沫。


    這何止是不好?這分明是要殺人的心情。


    他的腳後跟悄悄向後挪去,訕訕笑道:“哈哈哈……我這問安也問過了,就不打擾兩位殿下了,我看你們好像在授課?你們繼續,繼續……我先走一步……”


    “武四公子若無要事,就坐下來喝杯茶罷。”秦穠華笑著說。


    她話音未落,結綠已經端起火爐上的水壺,準備為他泡茶。武嶽不好意思拒絕,心裏也的確不想走,磨磨蹭蹭在二人對麵坐了下來。


    “今日天氣晴朗,我想著左右無事,便帶淵兒來遇仙池讀書。”秦穠華拿著書卷,朝武嶽笑道:“剛剛正好講到《孫子兵法》的謀攻篇,有一隻蜻蜓停在了頭上,我們正在捉蜻蜓,可巧你就來了。”


    “謀攻篇我學過啊!”武嶽興奮道:“你們講到哪裏了?”


    “講到三伐一攻之策。”


    “我知道我知道!”武嶽在石凳上蹦躂,高舉著手,大聲道:“三伐是伐……”


    “伐謀,伐交,伐兵,攻城。”


    冷淡低沉的聲音蓋過了武嶽後麵的話,他驚訝地瞪大眼,看著神色如常,仿佛剛剛並沒有開口的秦曜淵。


    秦穠華也很是意外。


    “你不是忘了麽?”


    “……想起來了。”


    “早不想起,晚不想起,偏偏武四公子一來你就想起?”秦穠華說。


    少年迴避她的問題,手中的裁紙刀漫無目的地在木柱上扒拉,可憐的蚊子殘屍剛剛還剩一半,現在連已經東一半西塊,完全四分五裂了。


    武嶽覺得自己作為伴讀,有責任為九皇子解圍,他連忙道:“九殿下武藝出眾,連我二哥都讚他天生神力,有如項羽再世……”


    “項羽再世又如何?”秦穠華抬起眼眸,淡淡道:“難道這次要自刎在金沙河邊嗎?”


    武嶽背脊一涼,這才想起麵對的是忌諱頗多的皇族,他剛想跪下請罪,卻見玉京公主的目光看著沉默不語的九皇子。


    原來她是在對秦曜淵說話。


    武嶽不由鬆了口氣,卻再也不敢大大咧咧說話了。


    “淵兒,今日武嶽也在,正好。”秦穠華放下手中兵書,說道:“我問你,為何你的經義和軍略兩課缺勤率這麽高?”


    武嶽下意識看了秦曜淵,他玩著手中的小刀,垂眸不語。


    作為一名合格的伴讀,武嶽硬著頭皮正要頂罪:“我……”


    秦曜淵打斷他的話,開口道:“不想去。”


    武嶽從未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覺得九皇子剛過了變聲期的聲音如此沉穩可靠!


    對一個皇子伴讀來說,還有什麽比不要伴讀接鍋頂罪的皇子更好?


    武嶽險些熱淚盈眶,他下定決心,華學開學那日,他一定要起個大早,親自去二郎燒餅排隊,買個日限量一百個的牛肉燒餅送給殿下!


    秦穠華不急不怒,冷靜問道:“為何不想去?”


    小刀深深插進木柱,一點黑色的蚊子翅膀露在外邊,卑微,渺小,令人厭惡。


    秦曜淵看著,忽然想起那隻紋路清晰,透著金光的蜻蜓。


    他無端失落,出口的聲音也越發冰冷:“……就是不想去。”


    “不想去,總有不想去的理由。”秦穠華說:“是想睡懶覺,還是覺得教員講的不好?”


    “……你懂不就好了。”他避開她的視線。


    水榭裏半晌沒有聲音。


    過了許久,她終於開口:“那我要是不在了呢?”


    咚——


    小刀深深插入木柱,連一點兒刀身都看不見了。


    秦曜淵麵色冰冷,難看至極。


    武嶽如坐針氈,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使勁兒望著遠處,恨不得化為一隻無人注意的螞蟻,飛快消失在地縫裏。


    蒼天啊,他到底是吃了什麽劣質蒙汗藥,要在一炷香前揮舞雙手天真無畏奔來?


    他左看右看,覺得無論是路邊的野草還是假山後的白鵝,都要比他自在百倍……等等,武嶽瞪大眼睛,假山後怎麽有鵝?


    他伸長脖子,不僅在假山後看見一隻鵝,還看見一個穿石榴裙的少女,她蹲在地上,抱著雙膝,不知和白鵝說著什麽,神色一會嗔一會喜,活潑生動,率真可愛。


    看她身上精美服飾,應該不是宮女。


    武嶽一時忘了水榭裏正在發展的矛盾,眼睛不由自主跟著假山後的少女走,看著她對大鵝怒氣衝衝,看著她和大鵝重歸於好,看著她把大鵝舉高高——


    然後,猛地拋向遇仙池。


    武嶽:???


    大白鵝像白色蹴鞠似的,在慘叫聲沉甸甸地砸入離水榭不遠的水麵。


    一聲悶響後,水花激烈四濺,大鵝驚慌地撲騰,用難以言喻的泳姿在水中浮沉,與此同時,中氣十足的一聲喊聲從假山後傳來。


    “鵝子!”


    現在,水榭裏的三雙眼睛都看向了假山方向。


    鵝在池水裏拚命撲騰,驚恐地高聲求救:“鵝鵝!鵝鵝!”


    人在假山後高聲唿喊,專心地演獨角戲:“鵝子!你在哪兒?聽到了就迴答一聲!”


    肥嘟嘟的大白鵝在水裏伸長了脖子,發出聲嘶力竭的喊聲:“鵝鵝鵝——”


    紅裙少女走出假山,視線隻在撲騰的鵝子身上停了一刻就移向水榭。


    “……你也在這?”


    秦輝仙拖長語調,似乎十分不待見眼裏的人,腳步卻和表情截然相反,又輕又快地邁進水榭。


    “八妹是來遛鵝的?”秦穠華笑著問道。


    一聽這稱唿,武嶽立即從石凳上起身,等著對方注意到自己時再行問安。


    秦輝仙擰著眉頭,沒好氣道:“你看我像是遛鵝的嗎?”


    武嶽看向還在池子裏撲騰的鵝,心想:確實不像……


    他忍不住開口:“你的鵝好像不會遊泳……要不要派個人,把它救上來?”


    秦輝仙不耐煩道:“救什麽救,你見過不會遊泳的鵝嗎?”


    武嶽:“……”


    這不是就見到了麽……


    秦輝仙這才注意到說話的人,她看了武嶽兩眼,狐疑道:“……這誰啊?”


    “廣威將軍府的四公子,九弟的伴讀。”秦穠華笑道。


    “……哦。”秦輝仙得到解答,麵上疑色消失。


    武嶽剛抬手準備向她行禮,秦輝仙開口:“你走吧。”


    武嶽:???


    “看什麽看?留下來等我請你吃飯?”秦輝仙皺眉。


    “不敢不敢……我這就走……”


    “武四公子,坐下吧。八妹在和你開玩笑呢。”秦穠華笑道。


    武嶽這下才是真真正正體會到什麽叫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八公主那眼神,分明不是在和他開玩笑啊!


    秦穠華又讓他坐下,武嶽看了眼臉色不虞的八公主,戰戰兢兢地坐下了。


    此刻,他多麽想去陪伴水裏撲騰的鵝子。


    太陽升高後,氣溫也逐漸起來了,武嶽喝光了一壺茶,終於等來嘮完嗑的廣威將軍,迫不及待地拔腿跑了。


    秦輝仙雖然意猶未盡,但在秦穠華提出迴宮後,也從池子裏撈起假死的肥鵝,幹脆利落地迴宮了。


    秦曜淵一直看著她,可她連個眼角餘光也沒投來。


    她從石凳上起身,眼眸低垂,說:“迴宮罷。”


    一路上,她都沒再開口。


    迴宮了,她也沒有開口。


    她故意不去看如影隨形的少年,故意忽視他緊握的拳,委屈的眼,緊抿的唇,故意避開他靠近的身體。


    她和宮人說話,對宮人微笑,就是不看他一眼。


    結綠把他攔在寒酥池外,神色有一絲愧疚:“……殿下,公主要沐浴,您不能再進去了。”


    秦曜淵停下腳步後,結綠欲言又止地看他一眼,遲疑道:“殿下……您為什麽就是不肯按照公主的意思念書呢?”


    少年披著夜色,眼眸深沉,一動不動地看著寒酥池大門。


    結綠歎了口氣,轉身進了寒酥池。


    等到第二十一聲鳥鳴響起,她終於又走出寒酥池。秦曜淵幽魂般地跟著她走進寢殿,看著她和宮人說笑,看著她拿起書卷閱讀,看著她喝藥——最後,她終於要熄燈了。


    於是,他被客氣地請出了寢殿。


    秦曜淵站在空無一人的院子裏,深陷掌心的十指早已麻木。


    夜星遍布蒼穹,她始終沒有看他一眼,對他說一句話。


    熄了燈的寢殿裏,秦穠華以手支頭,隨意靠在羅漢床上,她什麽都沒做,隻是靜靜坐著。她很少有什麽都不做的時候,她是喝藥時也要爭分奪秒看一行字的人,可現在,她的確什麽都沒有做。


    當殿外響起醜時的更聲,她終於起身走到窗前。


    推開木窗,少年站在掛滿茂盛枝葉的泡桐樹下,月光透過茂盛枝葉斑駁在他臉上,陰影中的烏黑眸子晦暗不明,執拗的目光和她徑直對撞,躲也不躲,避也不避,如他一如既往的霸道風格,鋪天蓋地將她包圍。


    秦穠華無奈地笑了。


    “你過來。”她輕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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