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怕的不是他渾身的鮮血,不是他球棍上的紅白碎渣……可怕的是,殺了這麽多人後,他竟然在笑。


    六皇子怎麽也想不通,他竟然在笑!


    鮮血覆麵的少年一步一步穩穩向他走來,一向缺乏感情的臉上竟然浮出笑意。


    他在愉悅!


    他在興奮!


    他在享受這屠殺!


    六皇子被他嘴邊的笑嚇破了膽,兩腿間一熱,地上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


    “你……你到底是什麽東西……”


    秦曜淵沒有迴答他的問題,握著球棍的右手高高舉起,眼看著就要揮下——


    “住手!”


    一聲熟悉的聲音從身後不遠響起。


    秦曜淵揮下的球棍沒有絲毫猶豫,一下,兩下——球棍斷了,他扔開球棍,提起頭破血流的六皇子,捏緊拳頭,剛要一拳砸下。


    “夠了!”


    有人從身後把他強行拉開,少女一個箭步擋到他和六皇子之間,對他怒目而視。


    為什麽?


    因為他傷害了地上的這個人?


    秦曜淵看著鼻歪臉腫,滿臉鮮血的六皇子,心中殺意越發暴烈。


    六皇子從地上爬起,手腳並用地蹭到秦穠華身後,極力縮小自己顫栗的身體。


    “為什麽……攔我?”


    秦曜淵一動不動地看著少女,而她除了最初的那一眼外,再沒有給過他第二個眼神。


    秦穠華扶起驚魂未定的六皇子,問:“六弟,你沒事吧?”


    “我有事!”六皇子緊緊握住秦穠華的手腕,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他驚怒交加,瞪著秦曜淵身旁半米的空氣:“我不會放過你的!等我母妃和外曾祖父知道這事,你就等死吧!”


    “你確定要讓他們知道這件事嗎?”秦穠華說。


    “我當然要!”六皇子怒聲道:“他殺了我這麽多人!還敢傷我……你看!你看我臉上的血!他完了,我要讓我外曾祖父……”


    “你想讓他們知道小平怎麽死的嗎?”


    六皇子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掐住了脖子,陡然無聲。


    秦穠華微笑道:“六弟,你猜憐貴妃和穆首輔知道這件事會如何?”


    六皇子滿臉驚恐地看著她。


    “他們是會撤了你宮裏的所有內侍,還是關你禁閉,每日讓你抄寫無數遍聖人之書,又或者,草草給你定下婚事,讓你立即開府成婚?“


    秦穠華微笑著,輕輕扶正他歪掉的發扣。


    “我聽說你有一表妹,知書達理,溫柔賢淑……就是樣貌勉強了些,你母妃一直勸你娶妻娶賢,如果我是貴妃娘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就是天經地義之事,更何況你現在讓我抓住了把柄,此時我要你娶誰,你還能直著腰板反對嗎?”少女緩緩說完,笑道:“……你說呢?”


    “你……你怎麽知道小平的事……”六皇子顫聲說:“我隻是好奇而已,我沒碰他,我沒有……”


    秦穠華將食指豎在嘴前,作出一個噤聲的動作。


    六皇子下意識吞下了後麵的話。


    “……噓。”少女微笑著,如春風拂麵,輕言細語道:“別髒了我的耳朵。”


    “你身上的傷,比起是被小四歲的弟弟打的,還是從馬上摔下要體麵些。你覺得呢?”


    六皇子惶惶地看著她。


    “說話。”秦穠華微笑著重複:“你覺得呢?”


    六皇子一哆嗦:“是……是從馬上摔下來的。”


    “這些人……”秦穠華掃了眼地上的六名內侍,說:“這些還能開口的人,你知道怎麽教他們說話,七姐就不在你麵前班門弄斧了。”


    秦穠華轉身走過秦曜淵,一步未停。


    “走罷。”她背對他道。


    第32章


    迴宮之後, 秦穠華吩咐宮人燒水, 又派人去請早已候在偏殿的上官景福來為秦曜淵看傷。


    她在軟榻坐下, 問:“看見五皇子的宮人埋貓的是誰?”


    一個宮女怯怯走了上來:“是奴婢……”


    “我叫烏寶陪你去延瑞宮一趟, 你把那個人指認出來, 帶迴梧桐宮。烏寶,你把事情原委告訴舒德妃,她通情達理, 會答應的。至於帶迴來的人,你看著辦吧。”


    烏寶眉飛色舞道:“喏。”


    秦穠華給結綠一個眼色,她屏退了其他閑雜無關的宮人。


    寢殿裏落針可聞。


    秦穠華抬起眼, 看著幾步外的少年, 說:“我攔你的時候, 你為何不停?”


    “……他該死。”


    “他現在不該死。”秦穠華說:“阿姊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以大局為重。”


    “他殺了小穠華……”


    秦穠華說:“那你告訴我, 若你今日真殺了他,你要如何收場?”


    少年張了張口, 可他無話可說。


    “你收不了場。”秦穠華說:“你殺得了一人,殺不盡穆黨所有人, 隻要穆黨還在,你就不能活。你用自己的命, 去換秦曜泰的命,值得麽?”


    “那就當……沒有事發生嗎……”


    少年定定地看著她。


    夜風毫無預兆地吹起, 寢殿中的層層白紗如浪花飛舞, 夜風中, 夾雜著早春冷夜的涼意和濕氣。


    風停後,世界又恢複了肅靜。隻剩少年低啞的聲音,如自語般響起:


    “如果死的是我……你也會……以大局為重嗎?”


    孩子要靠哄,可是有些話,不能哄。


    “會。”秦穠華麵不改色道:“即便是任何一個人死了,我也會以大局為重。如果是我死了……我也希望你能以大局為重。”


    “……我不懂。”


    秦穠華看著他:“你可以不懂,但你必須聽話。”


    “就像……獻帝一樣?”


    少年的話像一把利刃插進胸口,她在感知疼痛的瞬間,條件反射笑了起來。


    許久後,她說:


    “……在你心中,阿姊就隻是曹操嗎?”


    他沒有說話。


    秦穠華說:“……出去。”


    他還沒有動,秦穠華已經怒聲道:“出去!”


    結綠和烏寶從未見過主子發怒,愣在一旁,還是結綠最先反應過來,上前行了一禮,說:“九皇子……公主現在不想見你,出去吧。”


    秦曜淵視若未聞,烏黑的雙眼始終看著她。


    “出去!”她第三次怒喝。


    他終於轉過身,慢慢走了出去。


    秦穠華身子一晃,結綠急忙奔來扶住她:“快傳禦醫!傳禦醫!”


    結綠的聲音仿佛隔著很遠傳來。


    她能聽到自己激烈的心跳,血流奔騰的聲音中,響蕩著上一世秦曜安和她決裂時質問她的聲音:


    “你根本就沒有把我當過弟弟,你的眼裏隻有權勢!”


    “母親偏愛我,父皇也將皇位傳位於我,你一直都嫉恨這一點,所以處處與我作對,阻撓我登基稱帝!”


    “你憑什麽?!”


    “我恨你!我這輩子最恨的事情,就是有你這樣的阿姊!”


    她捂住胸口,吐出一口鮮血。


    結綠一聲尖叫,梧桐宮霎時大亂。


    上一世玉京城破,四十萬大梁鐵騎在城中燒殺劫掠,軟弱無能的父皇提起長劍,血戰到最後一刻,死後被砍下頭顱,曝於紫薇門七日,母妃執意和父皇一同留在朔明宮中,自刎於遇仙池邊。


    是她帶著五皇子南逃,在南京重建朝廷。


    是她推新政,開海禁,辦官學。


    是她親率大軍,西斬叛亂的雲南王仇遠,兩度北伐,將野心勃勃的梁軍逼退至山西一帶,東修長城,防禦來自元王伏羅的威脅。


    ……她憑什麽?


    是啊,她憑什麽?在所有人心中,她隻是一個挾勢弄權,機關用盡的小人罷了。


    她連小人都不如,隻是一個女人。


    一個妄想旋乾轉坤,改天換日的女人。


    上官景福挎著藥箱,匆匆走進寢殿,被秦穠華慘白的臉色嚇了一跳,連藥箱都來不及放下就開始為她診脈。


    許久後,他麵色凝重道:“公主先天孱弱,隻能以調養為輔,最重要的,還是慎勿勞心動怒,如此才能……”


    “才能壽滿天年?”秦穠華提起嘴角,淡淡說道:“尋常天年,不要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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