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仁一口氣背完要說的話,一拜到底,劉院判適時遞上整理成冊的記錄。


    天壽帝大概翻了翻,上麵每家每戶的姓名籍貫都記得清清楚楚,顯然是不怕複驗。


    劉院判開口:“陛下若是心有疑慮,可以讓人從宮人裏尋些親眷,當場複驗。”


    “……既然你敢用性命擔保,朕暫且信你。”天壽帝放了冊子,問那李仁:“院判說你擅判親緣,你又是如何判的?”


    “迴稟陛下,草民有一家傳秘方,隻要取一根銀針在秘方中炮製三十八日,此針即可明判親緣。”


    “一根針,如何來判?”


    “用針尖輕輕刺破驗親的二人皮膚即可,若變色,兩人既無血緣關係,若沒有變色,便是三代內的直係及旁係血親。因為此針和慈母一般,從不會認錯親緣,故此家祖將此針命名為‘慈母針’。”


    “就算滴血法有其漏洞,但能流傳千年,必定有它的道理,若半分不準,早該遭人舍棄,何故流傳至今?這滴血法驗過的皇子,玉牒也上了,普天也告了,如今又要重驗一次——”天壽帝看向兩位大臣:“莫非你們是從何處聽了什麽風言風語,覺得朕頭上有些顏色?”


    “老臣不敢……”


    “微臣不敢!”


    兩名大臣都口稱“不敢”,李仁更是又磕了一個響亮的頭,跟著喊:“草民不敢啊……”


    “陛下,請聽老臣一言。”穆世章揖手道。


    天壽帝神色無奈地一擺手:“……你說罷。”


    “老臣聽說,滴血驗親當日,驗的是九皇子和玉京公主,若是九皇子身世有疑,世人難免會聯想到玉京公主身上,玉京公主素來受陛下愛重,若能未雨綢繆驗個明白,也能解陛下和公主以後的煩憂。”


    “這……簡直荒謬!”天壽帝勃然變色:“憐貴妃受謠言影響就罷了,難道一國首輔也會相信這不著邊的謠言嗎?”


    穆世章低垂著視線,因為年紀而鬆弛的眼皮堆在眼球上,像沒睡醒似的半睜著。


    “老臣自是不信。”


    “那你還跟著那些嚼舌根的婦人湊什麽熱鬧?!”


    劉院判適時揖手,開口道:


    “陛下,微臣相信穆首輔能明察秋毫,微臣也相信這朝中真正的棟梁能夠明辨是非,可這天下人大多愚鈍,輕易就會受到蒙騙。滴血法和滴骨法流傳已久,不知錯斷多少親緣,微臣是不願此類悲劇發生在皇家之中,才冒著性命之憂,向陛下進言啊!”


    天壽帝越聽越氣,壓著怒氣看向穆世章:“穆首輔,你也和他看法一樣?”


    穆世章恭恭敬敬道:“陛下的看法,就是老臣的看法——驗與不驗,全在陛下一念之間,老臣隻是做個中間人罷了。隻是陛下在此時退縮,恐會被不明內情的人多加猜測,引發不利流言。”


    等穆世章說完,劉院判又加一把火:“陛下,穆大人所言甚是。確實九皇子身份,便是確實玉京公主身份,玉京公主身份一日不正,便會連帶著影響和她同胞的五皇子,此事關乎三個皇嗣,已不止是後宮之事,還望陛下千萬慎重!”


    “你——”


    天壽帝強壓怒氣,麵色難看至極。


    “如此說來,兩位大人真是用心良苦。”


    一聲清冽低沉的女聲,從繪滿折枝漆花的點翠琺琅屏風傳出。


    清麗少女自屏風後緩緩走出,鳩羽灰色的大袖衫垂在月白色襦裙外,一步一行間,如腳邊盛開的灰色浪花。


    不同於京中其他珠光寶氣的貴女,她不施粉黛,渾身上下隻有鬢發兩側別著一對珍珠梔子對夾,以珍珠為蕾,水晶為骨,琉璃為墜,巧奪天工,栩栩如生。白花和珍珠暗自流光,與少女清透雪白的膚色交相輝映。


    她揚唇微笑,殿內若弦月初升,流光相隨。


    穆世章最先迴過神來,他一時難以自控,怒聲道:“陛下怎可讓公主藏於屏風後偷聽?後宮幹政,這是曆來大忌!”


    秦穠華不慌不忙道:“穆首輔好大的威風,不知道的人看了,還以為這是穆首輔的瑞曦宮呢。”


    “公主莫要轉移話題,身為後宮女眷,為何會出現在此處?”


    “瑞曦宮是天子起居之處,而非上朝議政的金鑾殿。我身為父皇的女兒,在父皇的起居之處晨昏定省又有何不可?反倒是穆首輔,進了別人的寢宮,指責主人家不該出現在這裏……本宮聽了不打緊,就怕有心人聽了去。”


    秦穠華笑眯眯地說:


    “就像劉院判說的,天下人易受蒙騙。搞不好啊……他們會以為是穆首輔自己想要住進來呢。”


    “你——”


    穆世章氣血上湧,瞪著秦穠華說不出話。


    秦穠華斂了唇邊的笑,緩緩走到天壽帝身旁站定。


    “滴血認親當那日,憐貴妃步步緊逼,說的也是為我好,為父皇好,還當眾承諾,滴血認親後,誰再用我的身世做文章,就是和她過不去,她決不輕饒。如今看來,貴妃娘娘的話並不管用,驗過一次,就會有第二次,誰又知道驗過這次,會不會有第三次?”


    她的語速低緩,沉著而平靜。右手在明黃肩膀上輕輕按了一按,似安撫,似鼓勵,天壽帝臉上的焦躁明顯緩和了,她再收迴手,走到紫檀長桌前,對完全睜開了眼睛的穆世章緩慢說道:


    “我驗第三次不甚緊要,就怕有些人,人心不足蛇吞象。驗公主,驗皇子,最後,驗起了皇帝——”


    少女神色溫和,說出的話卻鋒利非常,字字見血。


    “公主何必危言聳聽?陛下登基,是老臣親迎,天壽八年,前廢太子引發的宮變危機,是老臣一手化解——陛下比任何人都清楚臣的忠心!”


    穆世章義正辭嚴說完,朝天壽帝一揖手:


    “事關皇嗣,國之根本。老臣知道這些話隻會惹人生厭,但又不得不做這個惡人——隻為報答陛下對老臣多年的皇恩!至於驗或不驗,自然是陛下做主,老臣絕無二話。”


    薑還是老的辣。


    秦穠華必須承認,比起短視的穆氏兄妹,生出那兩個草包的穆老頭要難纏十倍。


    穆世章這一番漂亮話說下來,天壽帝若是不驗,可以想見不出一日,流言蜚語就會傳遍整座玉京城,再從玉京輻射向大朔各地。


    眼下這情形,要破局就隻能驗。


    而她,身邊卻沒有第二個上官景福能助她一臂之力。


    第16章


    “……穠華,你說呢?”天壽帝看向秦穠華。


    “父皇,兒臣覺得不妥。”


    天壽帝剛張開了口,穆世章的聲音就已在殿內落地:“公主覺得有何不妥?”


    秦穠華說:“且不說滴血法流傳千年,世人皆知,隻說穆氏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皇族驗親一事,穆大人真覺得沒有任何不妥?滴血法驗了,穆大人說不準,又從民間找出一個‘慈母針法’來驗,若這次再驗出血親,是不是還會有‘嚴父針法’、‘指鹿為馬法’相繼出爐,直到穆大人得到自己滿意的結果?”


    “你這是……”


    “穆大人大可猜猜,此事若是流傳出去,人們究竟是猜疑本宮姓不姓秦,還是猜疑你穆大人心裏裝的天下,究竟姓秦,還是姓穆?”


    穆世章盡力掩飾他失去的從容,顫抖的長須卻暴露了他的真實心境,一雙聳拉的眼皮完全睜開,渾濁的眼珠子也因憤怒迸出精光。


    “公主何須如此誅心!老臣一生為大朔,為陛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絕無公主所言的狼子野心!公主僅憑猜測就散播誅心之言,如此肆意——未免寒了天下忠臣的心!”


    麵對激動的一國首輔,少女的神情和剛剛步出屏風時沒什麽兩樣,依然淡然而沉著。


    她直視穆世章憤怒的雙眼,平靜道:“穆大人尚且知道無憑無據的猜測是寒了忠臣的心,卻又為何不知,自己正在用同樣的方式踐踏皇家威嚴?”


    “老臣絕無此意,陛下明鑒!”


    穆世章悲聲高唿,當即跪地叩首,劉院判和平民李仁哆嗦一下,趕忙跟著跪了。


    天壽帝頭疼地按住太陽穴,不知該如何調停,正僵持時,一個太監趨步走入:“陛下,四皇子在殿外求見。”


    天壽帝往龍椅上一靠,神情疲憊:“宣……你們也都起來吧。”


    穆世章在高大全的攙扶下,顫巍巍地站起,劉院判和李仁也相繼起了,低著頭不敢隨意開口。


    在內侍引路下,一名錦衣少年低頭步入殿內。


    四皇子已經年過十七,不僅長得平凡,穿的石青色暗花長袍也極為平凡,唯一可取之處在於他同樣中規中矩的神情,沒有亮點,也挑不出差錯。


    他規規矩矩地跪下,神色謹慎:“兒臣給父皇請安——”


    “起來吧。”天壽帝擺擺手:“你怎麽來了?”


    四皇子一愣,起身的動作在空中滯了一刹:“不是父皇……”


    “四皇子誤會了。”穆世章打斷他的話,揖手道:“是老臣托人請你來此。”


    秦穠華似笑非笑,玩笑般口吻:“穆大人這是假傳聖旨?”


    “七公主慎言!”穆世章說:“老臣是托了宮中內侍去請四皇子至瑞曦宮,卻從未假傳過什麽聖旨!”


    全場的目光都落在四皇子身上,他神色尷尬,朝天壽帝拱手道:“父皇,的確沒有公公說是父皇傳召,隻是兒臣聽說在瑞曦宮,所以想岔了……父皇既是在和穆首輔議事,兒臣不便打擾,這就……”


    “四皇子,我們所議之事,恰好和你有關。”穆世章說。


    “我的事?父皇和穆首輔全權決定就好,我忽然腹痛難忍,首輔不如之後再轉告我議事結果……”四皇子笑得勉強,腳尖已經挪向殿門方向:“父皇,請恕兒臣先行告退……”


    “正巧,這位李仁便是民間不可多得的良醫,不如讓他為四皇子看診一番。”


    李仁忽然被穆世章點名,一臉呆愣:“可草民……”


    天壽帝歎氣:“你就聽聽穆首輔要說什麽吧。”


    四皇子不情不願地擺正腳尖,現在他平凡的臉並不平凡了,掛著如喪考妣的表情。


    穆世章給劉院判一個眼神,劉院判立即將李仁和慈母針重新介紹了一遍。


    劉院判從懷中取出一塊插有銀針的綢布,雙手遞出,揚聲道:


    “此事關乎國本,微臣懇求四皇子從大局出發,為皇室之表率!”


    “這……”


    四皇子進退不得,一臉為難地看向秦穠華。


    少女站在天壽帝身旁,神色如常,對他投來的目光求救視為未見。


    “我……”


    一個盛氣淩人的少年聲音把吞吞吐吐的四皇子打斷。


    “這有何難?!四哥不敢,我來!”


    一位華服少年快步走入殿內,他先得意地看了一眼旁邊的秦穠華,再朝著桌前的天壽帝跪了下去:


    “兒臣向父皇請安!”


    華服少年神采飛揚,姿態威風,正是隻比秦穠華小上一歲的貴妃之子,首輔曾外孫,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六皇子。


    身為貴妃之子,他穿著一件亮眼的草黃色寸蟒妝花緞圓領袍,一頭長發由鵝冠紅色的瑪瑙發扣高高束在腦後,顯得意氣風發,貴氣逼人,而他旁邊高出一頭不止的四皇子,則在他的襯托下,不像皇兄,倒像亂入瑞曦宮的一個富家公子。


    得了天壽帝示意,六皇子從地上起身,接過劉院判手中的綢布,挑唇道:


    “七姐勿怪,是我在門外等候父皇接見,把事情聽了個七七八八,眼見事情總解決不了,心裏一急,才忍不住毛遂自薦。這閉眼一刺馬上就能了結的事,我卻不知七姐為何總是推脫?究竟是女子怕疼,還是……心虛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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