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卻下起了大雪。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幽香,也不知是從何處傳來。外皇城的河麵上結了厚冰,岸邊荒無人跡,大部分百姓皆至內皇城觀看弑神儀式。那個叫棲遲的風神,會在今日被處死,而風城,將迎來生機。


    一位女子漫步於河畔,時而俯身拾殘燈,時而抬手撫枯葉,似乎每一分景色都值得細細留戀。遠方的蘭若隱在雪花紛飛之下,若隱若現。女子沿河流迴溯,聽著潺潺水聲,心緒漸靜。


    她走到寺前,輕輕推開那虛掩的陳舊朱門,裏麵的九個佛堂依然寂靜無聲。檀香徑直向上飄,絲毫未受到幹擾。長杖輕擊著刻了佛經的地磚,厚重之音響起,迴蕩在蘭若中。老和尚披著袈裟,緩緩走出。


    “住持。”來人朝老和尚行了一禮。


    住持亦迴禮,眉間慈祥溫和,宛若承載眾生。他舉起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女子這才步入正殿中,映入眼簾的是纏繞著靈力的紅色緣球。她沒有再看那緣球,而是瞻仰著佛像,照寺廟的慣例,焚香請佛,虔誠跪拜。


    她望著高高在上的佛像,輕聲道:“我愛上一人,紅葉因他而生,為他而滅。我心欲舍他,他卻複入我夢。我思不願作答,我心卻情動。我屢屢夢見前塵,又不堪迴首。我已窺破來路,仍猶豫不決。”


    老和尚慈笑滿麵,似乎早已看穿她心中迷障。他拿起一根長槌,輕輕在紅色木魚上敲了幾下,魚腹中隨即掉落一張黃色簽文。女子恭敬起身,接過住持遞來的簽文,展開一看,上麵竟是空無一字。女子有些困惑,微微蹙起眉頭。


    老和尚笑笑,一語勘破道:“你已見了天地,又有何畏懼?”


    過往與未來,皆在心中。無論對錯好壞,都因了這份愛意,讓生命得以圓滿。


    世人總愛問一句,清風明月誰與白頭,但尾煞之筆未必盡如人意。於司空夫人而言,那孤注一擲就是圓滿。於溫綏而言,那奮不顧身就是圓滿。於蘇幽而言,那缺憾也是圓滿,因為他為慕央爭取過,反抗過,逆天爭命毫無保留。


    已見過天地,便有了一往而前的資格,有了義無反顧的權利,不再害怕遺憾。或轟轟烈烈,或雲淡風輕。即便哪天紅葉飄落而逝,天地還是那個天地,誰也奪不走你心中那一片山河遼闊。


    女子雙眸忽亮,幡然醒悟。她朝老和尚拜道:“多謝住持。”


    就如同銷魂殿簷下的水滴與竹筧,總在虛無與充盈之間變幻。命途有限,能承之水有限,循迴流轉,亦可無窮。已見過天地,即便是今日,再還之天地讓將人間,又有何畏懼?


    她走出蘭若,背影逐漸模糊在遠方,寺外的風雪更大了。


    ……


    ……


    大雪飛揚,萬物深埋於寂靜之中。弑神儀式即將開啟,內外皇城間的白玉門暫時解除了“臣令”限製,百姓們在侍衛的引導下,井然有序地排成一條長隊,由白玉門延伸而去,橫跨了大半個皇城。


    人潮湧動,守城侍衛檢查了數個時辰,方才將百姓們全數放入。眾人麵上都帶著無法抑製的欣喜,探頭探腦地望著。紅葉之禍發生後,他們擔憂而麻木的生活終於有了改變,今日之後,風城又會重新充滿希望。這也是大多數人首次進入內皇城,即便隻是站在九曲連橋的這一頭,也能望見遠處高殿輝煌。


    而九曲連橋的那一方,正是弑神儀式所用的神台,處於天和、生死與風玄三殿中心。神台之上,鋪了滿地紅葉,那是皇城僅存的未枯死的紅葉。神台中央放著一個香爐,囚禁了棲遲。香爐旁還有一把匕首,那是浸沐了日月光華的枯心。


    慕忘立於神台一側,高冠束發,姿貌端華。他是此次弑神儀式的執行者,在他親手殺了棲遲後,靈力便可迴到風城中。一切準備就緒,慕忘拿起枯心,準備打開香爐……


    突然!


    地麵發出沙沙聲響,雪層竟然震動起來。眾人警覺,立即將神台層層圍住。九曲連橋那頭的百姓不知發生了什麽,但皆感知到危險而惶惶不安。


    楚憐護在人群前,而君墨站在神台的最外圍,銀鋒出鞘,靈力蠢蠢欲動。


    那聲響愈發肆虐,一波紫色浪潮忽然從地麵竄起,鋪天蓋地而來——飄蠱!


    君墨一驚,用力握緊銀鋒,一揮之下,劍氣將迎麵的一群飄蠱撕了個粉碎。作為與蠱城常年交戰的風城主將,君墨第一個意識到,是紋隱來了!


    無數飄蠱接連湧起,一撥朝著慕忘處衝去,另一撥,往九曲連橋那頭的百姓處飛去。楚憐立即催動靈力,藍光掩蓋下的根係破地而出,形成一道道藤牆,護住那些靈力微弱的百姓們。


    蘇幽大喊道:“隱身蠱!”


    君墨立即會意,兩根手指貼著銀鋒的劍刃劃過,靈力隨即附於劍上,黑白相間的氣息纏繞著衝天而起。君墨低喝一聲,萬道無心式起,周遭如同狂風席卷,一一納入其中,被劍氣攪得形神俱滅!


    隻聽不遠處一聲沉重的撞擊,緊接著便是氣流割裂之音,黃色身影瞬時顯現!


    紋隱的隱身蠱失去了作用,他站在神台外圍,渾身布滿殺氣。紋隱今日出現在此,是蘇幽預想過的可能性之一,隻是他不曾料到,紋隱竟然真的有這般膽識與決心。


    “紋隱!”蘇幽慍道,“你想做什麽!”


    紋隱趁著弑神儀式出現在此,隻會有兩種可能:第一,殺慕忘奪風城,這件事,他在兩年前就已經做過了。但是今非昔比,他現下毫無兵力,隻有一堆蠱蟲,支撐不了多久。他若想殺慕忘,無異於自掘墳墓。第二種可能,是救棲遲。


    紋隱毫不在意地看向蘇幽,而後指著台上的香爐道:“這麽明顯看不出來嗎?”


    “救你的殺父仇人?”蘇幽沉聲。


    紋隱的麵色微變,片刻後才道:“我身上的毒,隻有他能解。”


    當時棲遲在他身上下的毒,本說要在慕央之事解決後,再替他解除。但由於祭天事變,棲遲與慕央一同離開風城,而後又被司空焰擒獲囚禁在降神殿,所以紋隱始終接觸不到棲遲。蘇幽整日忙碌,更不會在意他身上的毒,紋隱隻得一拖至今。


    但蘇幽知道,紋隱身上的毒,雖然難纏,卻不致命。他救棲遲,原因很複雜,連紋隱自己都說不清楚是為了什麽。棲遲救過他的性命,也是他父親的摯友,更在他假扮慕嵩的那段期間,暗中對他施以援手。紋隱重情,但他卻不能直接承認他欠棲遲的人情,畢竟自己的父親終究是因棲遲而死,所以他選擇了一個最好的方式說服自己——解毒。


    雙方正僵持著,蘇幽突然站了出來。他手中一亮,一壺清酒憑空出現。他將那酒丟給紋隱。紋隱毫不猶疑地接了下來,有些不解地打開那酒,一陣醇香溢出。


    蘇幽雙目泛著逼人的寒光,道:“如今,你已拿到解藥,再無救他之理。”


    紋隱渾身一僵,這酒就是他身上所中之毒的解藥。蘇幽是在逼他,喝,還是不喝?


    “我怎知你有沒有在酒中下其他的毒。”紋隱冷哼一聲。


    “我給你的解藥你不敢喝,棲遲給的,你便敢喝了?”蘇幽一語道破,“你用蠱蟲一試,便可知曉。若是連這點能為都沒有,也枉為蠱城大將了。”


    紋隱暗自咬牙,其實他當然有辦法測出這解藥的真假,隻是……


    若他飲下,那他就再不能以解毒為借口救棲遲,他必須直麵自己最真實的想法。若他不飲……他有什麽理由不飲呢?自欺欺人?


    紋隱將一條白色的蠱蟲丟入酒中,果然沒有什麽問題。他攥緊拳頭,沉默不語。周圍的人都屏息凝神,緊盯著他的動作。


    凜風吹過大地,發出淒涼又熟悉的嗚嗚聲。紋隱突然落拓而笑,揚起那壺清酒仰頭灌下。酒水冰涼刺骨,由他的喉間直入腹部。酒水沿著他的唇角溢出,滴落在地,很快就凍結成冰棱。在他這一方,隻有一人,與萬千蠱蟲。白色雪花從天而降,愈發襯出他的孤獨冷清。


    此刻,他選了飲下,那麽之後的抉擇便不再是被動。無論是救或不救,他都是直麵自己的真實。


    紋隱將酒壺往地麵狠狠一摔,隨著清脆的聲響四分五裂。他雙目發紅,吼道:“一命報一命。我紋隱,今日必要帶走棲遲!擋我者,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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