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司空氏雖主軍政,但從未結黨營私,未包藏禍心。”


    “為君者,當明刑罰世輕世重,有倫有要,非事事皆可寬宥。”


    “野心便如此橋,進則謀權,退則安世。我行於橋上,進退一念間。現如今,風城既有幸得此明君,我何不安做治世能臣?”


    慕忘手中的杯盞微側,酒水順著杯沿無聲落至地麵。片刻間,便化出霧氣,在地麵開滿了透明的花朵。慕忘喉間顫動,卻未發一語。逝者已矣,無需多言。當真是板蕩識誠臣啊……


    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慕忘迴身,對上司空焰憔悴的麵容。她的雙眸填滿了疲憊,似乎有過一番哭泣。她見到慕忘,略微有些吃驚,但如今的心卻是再難起一絲波動。


    “你為何不告訴我?”她問道。


    慕忘拖著修長的黑袍,走到她麵前。他眉間似有無奈之意,目光柔軟如水,他突然伸出手,輕輕擁住了她。熟悉的溫暖包裹了她全身,他的頭搭在她肩上,輕輕在她耳邊道:“司空夫人唯一的條件,便是保全你。”


    一語話落,她幹枯的雙眸忽然泛起了漣漪,清澈的淚珠從她眼角滑落……


    如今迴想起來,司空夫人從發兵到攻入銷魂殿,一切都進行得太順利了。司空夫人帶的那批士兵通過九曲連橋時,並未花費太長時間,說明機關的變幻程度太慢太弱。銷魂殿地底明明有大量紅葉根係能夠阻擋風傀儡,即便是以前司空焰與慕忘經過,也遭到了攻擊,可司空夫人帶著風傀儡不僅安全通過,還絲毫沒有驚動那些根係。銷魂殿在風傀儡破出之前,沒有任何響動……一切都太不合常理。


    司空夫人早就知道自己會死,所以才讓她嫁給慕忘,才在大火之中推了她一把。


    慕忘為了不讓她親眼看到司空氏的結局,才會邀她去風穀。


    而君墨也是早已知曉今日的大戰,才任由她跪在雪地中,不得出君府一步。


    所有人都在默默守護著她,唯有她不知道。


    司空焰看著慕忘的眼睛,那雙冰藍色雙瞳,澄澈透明。


    她再也抑製不住淚如雨下,心中卻是驟然一暖,司空夫人沒有背叛風城,真是太好了。


    慕忘感受到她的情緒,手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長發,在她的背上拍了兩下。四下寂靜無聲,淚水悄悄浸濕了他的黑袍。


    紅葉緩緩飄落,吻在她的發間,他們就維持著這個姿勢,良久才分開。


    ……


    ……


    司空焰跪在夫人的墳前,輕輕撫摸著那冰冷的墓碑。她多麽希望夫人之死也是場假戲,可這墓碑卻殘忍地證明了,夫人是此局中真正逝去的生命。她兩眼通紅地問道:“夫人為何會站在你這邊?”


    雖然依照蘇幽所言,司空夫人隻是恨著慕英,禍不及後代,但司空焰仍覺得太過牽強。也許有些內幕,不便在眾目睽睽之下說出。


    “因為我幫她殺了慕英。”慕忘平靜道,仿佛口中的那個人和自己毫無關係。


    “你弑父?”司空焰大驚起身,每一代風主都有神明護佑,受傷皆能全數愈合,那麽前主就不可能輕易便死去。當年的寒雪之亂,果然有秘密,她的猜測是對的。


    她小心翼翼地問道:“是因為蠱城之事?”


    “不。”慕忘黯然,“他殺了我母妃。”


    司空焰倒吸一口涼氣,這皇城內為爭權奪勢,到底葬送了多少生命。


    “當時司空家還未有如今的聲勢浩大,父王本與司空夫人有過一段情,但為了穩固權勢,依舊娶了慕嵩的姐姐,我的母妃。”


    司空焰恍悟,原來這就是夫人後來獨掌家業,重登朝堂的原因……


    “後來,父王取得了舅舅等人的信任,便欲再娶司空夫人,獲得司空家的勢力。可慕家不同意,所以他竟暗中害死了我的母妃。”慕忘緩緩閉上眼睛,“隻是他未料,司空夫人早已斷絕情愛,嫁給了當時名不經傳的小將陳賦,也就是後來因入贅而改姓的司空賦,自此製衡著慕家大權。”


    司空焰神色靡靡,心口處湧起一陣痛楚,夫人的心底是懷著多少恨意,才會這般決絕。司空焰曾見夫人獨自抱著司空將軍的牌位,在房內一動不動地坐了整夜。夫人對司空賦是動了真情的吧……


    “親眼見到父王殺了母妃,我才在無意間從他們話中知曉了弑王弑心的秘密。我沒有殺他,而是讓他曾經愛過的人,親手殺了他。司空夫人當時便是由明湖底的那條密道,潛入銷魂殿中完成了刺殺。”


    這就是當年寒雪之亂的內幕,也是司空夫人暗中幫助慕忘的原因,她欠慕忘一個人情。


    司空夫人和慕忘之間並沒有多少交流,但是站在權利兩端的人,總有著非比尋常的默契。當二者的目標一致時,很快,就將局勢一推至此。


    “君墨是清白的,司空夫人是清白的,蘇幽設局的最終目的就是為了暴露紋隱。”


    “那我殺了慕錦,也在你的意料之內?”司空焰心中苦笑,卻不知自己為何會問這個問題。


    慕忘愣了愣,很快又恢複平靜,道:“紋隱本不會那麽早行動,但你殺了慕錦,讓慕嵩這個身份騎虎難下。加之他太過自負,權衡之後,便立即組織了兵力攻向皇城。”


    他沒有辯解,慕錦之死,確實是最直接有效的方式。即便當時棲遲不逼司空焰,她和慕錦也可能會以其他方式陷入這場陰謀之中。棲遲選擇在那個時間點揭露君墨一案的疑點,也是想要催促紋隱動手,因為紋隱知道,一旦君墨恢複了往日的實力,那自己再出兵攻打皇城,便會少一分勝算。


    司空焰有些失神,如果當時必須犧牲的人是她,慕忘是否也會毫無顧忌地動手……不過,最終親手殺人的是她,這樣的自己,又有什麽資格去質疑他人。司空焰感覺胸中悶得喘不過氣來,沒有再說話,步伐沉重地朝黑夜裏走去。


    走了一半,她又迴過身來,道:“那你愛我嗎?”既然問了,便將一切問個清楚。她的手藏在袖中,緊緊抓著那枚紅溯簪子,當初被她棄在地上,又悄然拾迴的血玉簪。


    他沒想到她會突然發問。他沉默了半晌,才苦澀道:“我不知道。”


    她目光一動,怔怔地看著他,“不知道?”


    他抱她,吻她,關心她,保護她,可當她問他愛不愛她的時候,他竟然說了不知道。她本該覺得十分可笑,然而到了心頭,卻變成了近乎窒息的痛意,那是悲喜半參的感覺,是心還活著的感覺。


    慕忘的目光也有些惘然。他接近她,娶她,的的確確是由於她是整個計劃裏最關鍵的一環。但是,要問他愛不愛她,他自己都不知道。因為他沒有想過,所以,他不知道。


    司空焰轉過身去。慕忘動了動雙唇,輕聲道:“迴來吧。”


    司空焰的背影一僵,卻沒有任何表示。葉尖的露水滑落了下來,掉在她額上。那冰涼的觸感讓她深吸一口氣,腦海清醒了些,才匆匆離開了花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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