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瑟瑟,氣候幹燥異常,地麵的落葉一踩就碎。司空府中,小素正端著一盆涼水,“劈啪劈啪”地踩著落葉,朝西廂而去。


    司空焰是在自己的房間裏醒來的,連衣服也未換。她已經忘記了昨夜是怎麽迴來的,自己的額頭已經開始發燙,腦子裏似乎有千萬蟲蟻在來迴爬動,眼前的景象都開始恍惚。


    小素推開門一看,頓時驚訝道:“呀,小姐,你怎麽……”


    “沒事。”司空焰輕輕推開小素想要過來攙扶她的手。


    “小姐你發燒了。”小素急道,“且躺著吧。”


    “幾時了?”


    “午時了。”


    “午時……”司空焰喃喃著,該完的也完了,該散的便散罷。


    她輕晃著走入院中——這季的紅葉鮮豔幼嫩,願欲升騰不息。本來清淨的地方,隻要沾了那人的迴憶,就開始亂人心神。司空焰看著紅葉樹,就想起他在樹下彈奏鳳求凰的模樣,而如今,隻餘滿眼蒼涼。她心中不禁冷笑,不得於飛兮,卻與他人溫存了,嗬……


    “姐姐——”


    遠處突然傳來君夢澤的聲音,他慌慌張張朝司空焰衝過來,臉上掛滿了淚花。司空焰俯下身,小夢澤頓時撲進她的懷裏。


    “嗚嗚……姐姐,你快去——”君夢澤大哭著,“爹爹被抓走了!”


    “什麽——”司空焰虛弱的聲音一下子變得著急起來,“師父怎麽了!”


    “他們說是王的命令。”君夢澤死死抓著司空焰的手,“快救救爹爹!”


    司空焰心中一凜,悲戚之情頓時化為烏有。紅葉紛揚之間,身影便朝著皇城去了。


    慕忘!慕忘,你到底還想做什麽!


    ……


    ……


    枝藤互相纏繞,將慕忘所在的賞清軒牢牢環浮在半空。棲遲守於慕忘身旁,隻見箋上正落“山高天退”四字,筆鋒淩厲。


    “王,神女求見。”


    終究還是來了。慕忘並未抬頭,“不見。”


    楚憐正跪在外邊,青絲未細細整理,可形容仍清楚動人,隻是多了些許憂色。蘇幽剛走下台階,就看到司空焰的身影朝這邊來了。


    “師娘,到底怎麽迴事?!”司空焰著急地問,楚憐眉間皺起半分,不知如何作答。最終還是蘇幽將昨夜之事,簡要地說了一遍。


    “王遭人下毒刺殺,後查出乃君大人所為。”蘇幽勸道:“王現下誰也不見,你們先迴去吧。”


    “一派胡言!”司空焰一聽,頓時氣憤不已。師父為風城殫盡竭力,怎麽可能會做這樣的事情!司空焰看向楚憐,心下一顫,難道他還是為了楚憐……司空焰再也不顧蘇幽的阻攔,“我要見慕忘!”


    軒內,棲遲手指輕掐,片刻間隱入香爐中,“她來了。”


    慕忘的手停滯了一下,墨水很快就暈開來。他將筆擱置在案上,下一瞬珠簾已被氣浪翻開。紅衣女子站在外麵,麵容毫無血色,疲憊的雙眸卻不肯低下半分。司空焰毫不猶豫地走進來,單膝跪地,右手搭在左肩上朝慕忘行了一禮,“王。”


    慕忘終於抬起了目光,他看著司空焰病態纏身的樣子,心中起了幾絲愧意。他歎了口氣:“之前……”


    “之前不過是司空焰錯會王意,無需再提。”她神色漠然道,“司空焰今日前來,是望您放過師父……”


    “君墨意圖弑君,罪當入獄!”身後響起了冷傲的女聲。慕錦繞到他們二人之間,居高臨下地俯看司空焰,“權高生變,危及風城。豈是你胡言一二,說放就放的!”


    司空焰沒有理會慕錦,隻是強壓著怒火道:“王,司空焰懇請您……”


    慕忘語氣平淡卻不容置疑:“不可能。”


    “慕忘!”內心的絕望和憤怒交纏不息,她歇斯底裏地將那個名字喊了出來。


    “大膽!竟敢……”


    “你給我閉嘴!”司空焰的目光狠戾地剮過慕錦的臉,似乎下一秒就會將內心積壓已久的怨氣盡數報複在她身上。


    慕錦被她這一聲突如其來的嗬責,倒真是愣得閉上了嘴,半天才迴過神來,才發覺自己的失態,不禁更加惱羞成怒。


    “你……”


    慕忘倒是沒有生氣,隻是沉聲道:“城郊蠱疫那日,若不是慕錦救了孤,恐怕如今這風城早已易主。君墨意圖謀反之事,還是你們司空家首奏的。個中詳盡,你不如去問問司空夫人。”


    “什麽?!”司空焰雙瞳猛地一動,夫人,怎麽可能?!


    慕忘靜靜看了她一眼,似乎別有深意。司空焰忽然迴想起之前在明湖底的那些風傀儡,還有木生嬋娟中的賬本……原來,原來慕忘是因為這些才懷疑師父。她默了半晌,速速收斂心神,堅持道:“師父絕對不可能背叛風城!”


    “你質疑孤?”


    “你信也好,不信也罷,師父,我一定會救!”話音畢落,司空焰憤然起身。她自己救,就算拚盡性命,她也要把師父救出來!


    她走得急,憤怒夾雜著靈力傾瀉而出,將那些枝藤震得瘋狂晃動。她身上的紅衣更加鮮豔,幾乎與層層飄落的紅葉融為一體……


    ……


    ……


    隨著蠱毒加深,慕忘的手心漸漸出現一個黑點。心蠱發作時,常常會影響他的思緒,令他焦躁異常。他打發走慕錦後,想在軒內小憩一陣。慕忘閉上眼睛,輕輕揉了揉眉心。


    引神香緩緩飄著,時而化作白馬四方奔騰,時而又作鯤鵬飛天入海。引神香便是以這些奇妙幻景引人入夢,慕忘初用時還見成效,可如今這東西,卻是越發不管用了。他此刻心事重重,自是不易被牽引控製。慕忘用手一揮,生生將那氤氳打散,熄了引神香。昨夜宴會上折騰了一晚,現下想午憩,卻也不得閑了。


    他拿起卷軸,兩麵攤開,恢弘的皇城構造圖便出現在眼前。外皇城中,除了集市與商樓,最為重要的便是分布在東西兩側的君府與司空府。


    如若有人發兵攻城,君府與司空府會是最大的阻力。但如今君墨入獄,而司空氏情況不明。


    從白玉門處進入,便是內皇城。城門相接九曲連橋,橋下有水,與明暗兩湖相通。過了九曲連橋,直入便是用於大型儀式的神台。再往前是議事所用的天和殿,還有東麵刑判所用的生死殿,以及西麵推演天機的風玄殿。明湖一側通的是品紅軒、賞清軒、雙鏡閣,暗湖一側通的則是銷魂殿、百花所、靜安閣。


    天和殿後三裏,即是藏著降神殿的天窟。即便守不住,亦可退至降神殿。但天窟底的兩側有天牢和鬼獄,不排除對方會將獄中人放出,再添兵力。


    蘇幽雙手捧著一個木盤,上麵端放著一碗白水。慕忘昨日才中的毒,今日蘇幽便親自送藥,以免有人又借此機會下手。他緩緩走到慕忘麵前,將木盤擱在案上。慕忘側頭看了一眼,那碗中的似乎與清水無異。他眉目一皺,“你就讓孤喝這個?”


    蘇幽聳聳肩,“術醫配的藥,蘇幽不敢妄加指摘。”


    慕忘看了看手心的黑點,便拿起那藥碗,欲一飲而盡。怎料剛下去一口,苦味立即灌了滿喉,讓他差點將藥水吐出來。他眉間一皺,又強行咽了下去。原以為是白水,竟然這般苦澀。蘇幽前來送藥卻不提醒他,真是膽大包天。他目光銳利地掃了蘇幽一眼,為了不失態,也隻好皺著眉頭將剩下的藥水飲盡。


    桌案旁放著一盆名曰合心的小樹,此樹居於案上許久,從來無人修剪,卻也不再增長。那樹的葉子倒是別具一格,全是白色的,且葉片皆一一合上。隻有當人觸碰它的時候,那些白葉才會張開,此樹的果實便是在閉合側的葉脈處生長。慕忘的手指在兩片白葉下端輕輕一觸,那葉片便驟然開啟,兩個橙色的小果掉落在慕忘手心。合心果平時是用來提神的,隻因它口味甘甜,慕忘自然要用其衝一衝藥的苦味。


    蘇幽一臉雲淡風輕地問道:“昨夜下毒之事,王當真認為是君墨?”


    食下合心果後,慕忘方道:“蘇相認為如何?”


    “證據確鑿。”


    “那就夠了。”慕忘的兩個手指相錯著敲了兩下案上的香爐。


    灰白色煙霧緩緩探了出來,棲遲道:“從明湖底的風傀儡,到如今的刺殺一事,風城真是動亂不斷啊……”


    蘇幽從袖中取出扇子,展開輕輕搖動,“無論君大人是否為幕後主使者,有一事我們仍需考慮。很快,成熟的風傀儡會隨風向移動,由明湖吹至暗湖,在銷魂殿附近竄出。同時,外皇城也會有兵力攻城,內外夾攻之法的可能性最高。而我方,隻有在風傀儡逃出時,設計將敵人引入銷魂殿,在風傀儡衝破禁錮之刻,用火攻將風傀儡與敵軍燃燒殆盡。”


    “無論幕後黑手是誰,我們都要做好萬全之備。”慕忘指著降神殿道,“此地還是需要布置一番,棲遲……”


    棲遲眉間顰蹙,掩嘴道:“好不容易離開了降神殿,我可不想再迴去了。”


    慕忘擺手道:“那就直接封入香爐裏,差人送迴去。”


    灰白煙霧聞言,立刻散去,“棲遲領命。”


    ……


    ……


    豔陽落在皇城一角,紅樹下盡是影影綽綽。慕錦走得乏了,便想讓侍女取些水來。連喊了幾聲,都無人應答。慕錦迴頭一看,兩個侍女不知何時已昏倒在地!樹葉猛然一動,一個人影突然出現在慕錦的麵前——等她看清來人,司空焰已經將劍抵在了她的頸上。慕錦又驚又怒:“司空焰,你想做什麽!”


    “我師父在哪?!”


    慕錦知她心急,故意冷笑不語。司空焰將劍又貼近了幾分,冰冷的劍身壓迫著慕錦的頸脈。司空焰狠道:“最後問你一遍,師父到底被關在哪?!”


    “你敢——”慕錦想要掙脫,卻碰上她寒如霜雪的目光,隻得恨恨道,“降神殿!”


    慕錦話音剛落,即覺脖頸一鬆——司空焰靈力匯於足下,身影翩然朝著降神殿的方向去了。紅葉落得急了,把蒼穹都遮掩了大半。


    降神殿!居然是降神殿?!司空焰心驚不已。她從未進過降神殿,隻聽聞那是聖地,亦是禁地。千百年來除了曆代風王與風神,無人踏足,其間變幻異常,不知師父受不受得住……


    冰冷的氣流劃過周身,司空焰落在石崖上,朝天窟走去。窟內均勻散著亮光,卻不知是從何發出。她停在降神殿前,抬頭便是一塊墨玉牌匾,隻有簡單的兩個字——不渡。


    本以為打開殿門需要費一番靈力,沒想到她的手剛放在門上,那塊沉重的石門就開始緩緩移動……一陣寒氣撲麵而來,眼前的景象讓司空焰驚訝不已——殿中的上與下皆是與外界顛倒的,清流浮在頭頂,而白雲卻沉在地麵。


    她小心地踏進去,每走一步,腳下的冰麵上就會出現血紅色的裂紋,一張一收。


    四周飄浮著白色的柳絮,以前聽夫人說過,風城的曆史便是置於降神殿的柳絮之中。不過那些王朝秘密對於她來說,並沒有吸引力。她徑直朝前走著,去尋師父的蹤跡。


    突然,不知自哪刮起一股風,那些匍匐在地麵的雲朵相繼浮起。鼓動的雲很快依附上柳絮,揉成一團團小白球,上下浮動著發出尖銳的叫喊。


    “這些是……風靈軍?!”司空焰下意識退了一步,身後的雲層亦開始騷動起來,頃刻之間她便四麵臨敵。風靈軍是由極具攻擊性的風靈獸組成,傳說風城曾有一代君王為了抵禦外敵,與風神共創風靈軍。這些由靈力化成的白球,所到之處,所向披靡。那一戰,風靈助風城扳迴了局麵,大挫敵軍。


    無數撕心裂肺的慘叫在她耳邊炸響,它們抱在一起,飛快地旋轉,形成狂風之勢,向司空焰靠近。司空焰舉起長劍直指風眼,她的靈力不斷耗出,反被那些風靈吸了去。


    幾欲不敵之際,周圍又起一聲炸響,風靈仿佛受到了驚嚇,個個顫抖著逃散開。司空焰劍上的靈力一射,將那些風靈打得無影無蹤。她重重喘息著,仍舊不敢放鬆警惕。


    “司空焰。”一個清冷細膩的聲音響起。


    隻見幾縷分明的灰色霧氣漸漸攏成人形,司空焰蹙眉一看,“棲遲?”


    棲遲繞到她的身邊,將那些殘留的風靈化去。司空焰又看了看腳下,指著那些裂紋問:“這是什麽?”


    “血紋,它的長短是由靈力決定的,看來你的資質不錯。這個地方,是預言風神的降神殿,你來做什麽?”


    司空焰的心頓時提了起來,“我師父在哪?”


    “君墨?”


    司空焰頷首,隨即握緊了手中的劍。棲遲可是風神,如若由他看守師父,那便麻煩了……沒想到棲遲全然沒有同她動手的意思,他慵懶地打了個哈欠,“他可不在這,這裏是曾經囚禁我的地方,君墨還沒這資格。”


    “可慕錦……”司空焰突然意識到什麽,當即撇下棲遲,急速向殿外奔去。腳下血紅的裂紋一朵接一朵地急速綻放,還有那些冰涼的雲,纏繞著她的身子。司空焰跨出殿門的一刹那,降神殿轟然關閉。


    洞外早已圍了一大群衛兵,帶頭的,正是慕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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