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州,晉陽。


    “將軍巡視了弘農?”


    身著錦袍的曹鳶虛握著自己的長須,輕聲詢問同車的幕僚。


    幕僚拱手恭聲說道:


    “是的,不過僅是巡視弘農一地,沒有渡河,將軍車駕也已經返程了。”


    “嗯,”曹鳶點了點頭,又問道:


    “沒有召見翟郝?”


    “沒有。不僅翟將軍,麹、徐、馬、魏等將校也沒有召見。”


    “哦!這麽說,不是為了關東的兵事。”


    曹鳶作為較早跟隨閻行征戰的北軍將士,位列最初的軍中三校尉之一,當初在平定白波、還定河東的戰役中屢有功勳,加上用兵持重,被閻行委以重任,多年來鎮守河東,屯田練兵,今歲在受命攻取並州之後,又得到了經營太原的重要任命。


    當初周良對曹鳶的評語是“胸藏韜略,懷有進取之心”,在對功名利祿的追求上,壯誌從軍的曹鳶一直是孜孜不倦的。以至於一開始閻行授命他屯田練兵的時候,曹鳶的心中還是不太情願的。


    近十年過去了,年過四旬的曹鳶追求功名的心依舊沒有冷卻,反而因為鑿台大捷而變得更加熾熱了。


    當得知閻行東巡不是為了召見自己,更不是為了召見河南的翟郝、河內的麹義、上黨的徐晃等守將後,他瞬間就覺得這樁事情變得索然無味了。


    “該不是真是奔著什麽祥瑞去的吧?”


    曹鳶捋順了自己的長須,冷笑著問道。


    “不少人也是這麽想的,據說周軍謀掾還在能夠見到祥瑞的山上,率領眾人勸進了。”


    “這些隻顧攀附向上的小人,當真是膽大的很。不出我所料,驃騎將軍肯定會怒斥他們的。”


    曹鳶嘲諷道。


    “是的,不過,周軍謀掾等人也沒有收到嚴懲,不是麽?”


    幕僚用一種反問的語氣提醒著曹鳶。


    當今亂世,漢失社稷,有些事情,隻要開了頭,就會有人不斷冒險去嚐試,區別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曹鳶沉默了,若是真如自己的幕僚所言,那自己到時候也不能屈居人後。


    腦海裏想著事情,馬車外傳來了一陣嘹亮的歌聲。


    “長鋏歸來乎!


    食無魚。


    長鋏歸來乎!


    出無車。


    長鋏歸來乎!


    無以為家。”


    被打亂了思緒的曹鳶皺了皺眉頭,一抬手推開了車窗,他看到自己的馬車暢通無阻地穿行在市井的街道上,開道、拱衛的騎兵、甲士手中明晃晃的鋒刃,使得街道上的行人、商賈紛紛避讓,可也有一個葛巾布袍,皂絛烏履的文士不懼天寒,側身橫臥街邊,書篋倒在一旁,他一邊拄著長劍彈擊劍身,一邊旁若無人地縱聲高歌。


    曹鳶在雜亂的人群中注意到了他的衣袍和長劍,想了想,突然說道:


    “停車!”


    “止——”


    在幕僚、親兵的重重傳達下,伴隨著一聲洪厚有力的命令,這支在市井街道穿行的軍隊就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停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幕僚從馬車內走下來,抬眼環視了周邊圍觀的商賈行旅,徑自往那一名彈鋏高歌的士人走了過去。


    那名士人聽到幕僚的腳步聲,提前停下了歌聲,拄劍坐了起來,看著幕僚笑問道:


    “足下有何貴幹?”


    這倒是出乎幕僚的意料之外,在他意識裏,這等故弄玄虛的人到了這個時候,往往要更加旁若無人,將自己的《長鋏歌》繼續陶醉地唱下去。


    他勉強維係著一點耐心,判斷出對方的口音後,也不迴答問題,反問道:


    “足下是外州人?敢問尊諱。”


    “在下無名氏。”


    “嗬嗬。”幕僚冷笑一聲,一絲耐心瞬間蕩然無存,臉色也變得嚴厲起來。


    “晉陽治下,嚴緝不事生產、遊蕩無行之徒,你無名無姓,卻置身城中,莫非是敵間、諜人,在此散布謠言、惑亂人心?”


    “哈哈哈。”那士人絲毫不懼幕僚的冷眼相對,他哈哈大笑,甩了甩衣袖,口中說了一聲“去”,就自顧自就重新臥倒,再也不去理睬站在身旁的幕僚了。


    “你!!”幕僚眼中迸射出怒火,但咬了咬牙,終究按捺了下去,轉身快步走迴馬車窗前。


    “主公,不過是個外地來的狂士而已。”


    幕僚轉頭瞥了那名士人一眼,帶著輕蔑的語氣說道,曹鳶動了動眼瞼,還沒開口。那個重新臥倒的士人仿佛聽到了幕僚的話一樣,他大聲笑道:


    “有人去鄉土,離六親,廢家業,遊於四方而不歸者,何人哉?世必謂之為狂蕩之人矣!”


    聽到這嘹亮的聲音,曹鳶不由笑了,他隨手放下了車簾。


    “確實是個狂士,把他帶迴去!”


    ···


    並州刺史官寺,廂房。


    “潁川徐庶,見過君候!”


    那名從市井街道上被帶迴來的文士,此時絲毫不見了狂蕩之氣,正一臉肅然地向曹鳶長揖行禮。


    歸還驗、傳、書篋、長劍等物的曹鳶笑了笑,移步靠近扶起徐庶的手臂,目光落到了徐庶的指節、虎口老繭上,笑問道:


    “元直擅擊劍?”


    “庶年少輕狂,學劍無成,不敢稱擅長。”


    “哈哈,元直是從荊州來,那不知遠遊晉陽,所為何事?”


    曹鳶嗬然一笑,也不在意,問起了徐庶此來的目的。


    徐庶沒有隱瞞,說道:


    “遊學並州,為遊覽北國風光,也為謀求躋身進取之道。”


    近些年來,避亂逃往南方的北方士人逐漸出現了返潮。


    北方在經曆一番激烈的吞並攻戰之後,已經隻剩下袁、閻、曹三家勢力,總體局勢在三家緊張對峙中趨於緩和,而南方的荊襄,州中大權皆由劉表的宗族、蔡、蒯、黃等地方大族掌握,流亡的士人常常歎息沒有一展才華的機會,所以轉而重返北方尋覓明主。


    隻是如今的袁、閻、曹三家已非草創之時,士人們再想要憑借才華、名聲就輕易躋身霸府之中,也十分困難,因此先投往各家的文武重臣帳下,然後希冀於通過建功、舉薦獲得青雲直上的機會,這也是一條不錯的仕途捷徑。


    曹鳶胸中了然,也想知道徐庶的才能,當即問道:


    “元直,既然來到並州也有些時日,那你觀太原軍政,以為如何?”


    “君候治軍嚴謹,麾下也多百戰之卒,隻是觀太原之政,竊為並州憂!”


    “哈哈哈——”曹鳶大笑,心中卻是不信,他問道:


    “有何擔憂?”


    “竊以為,若是河北遣將來攻,隻恐頃刻有傾覆之危。”


    曹鳶搖頭,更加不信。他讓徐庶上前,指著堂上的山川輿圖說道,


    “太行連亙冀州,凡數千裏,始於懷而終於燕,為天下之脊,山高壑深,其東西交通,唯有通過山間小陘。如今形勝地利皆入我手,若袁紹舉河朔之眾而來,吾尚能拒之,況偏將之師乎,當礪師振旅,為驃騎將軍吞之。”


    徐庶也搖搖頭,說道:


    “君候入晉陽以來,可是遣散遊士、輕徭薄賦?”


    曹鳶點點頭。他受命經營太原,兼軍政之事,遣散遊士、輕徭薄賦這些政令都是帳下幕僚擬定,交由曹鳶決斷頒行的。


    當初高幹身為袁紹的外甥,在經營自家的基業上不遺餘力,甚至已經超出了人臣權力的範疇,但曹鳶身為閻行麾下的將領,卻不能夠像高幹那樣肆無忌憚。


    遣散高幹之前豢養的一大批四方遊士,以示自己無聚眾割據之心,輕傜薄賦,則是為了籠絡太原的士民之心,宣揚己方的仁義之名。


    但這些在徐庶看來,通通都是畫蛇添足的手段。


    “庶不知驃騎將軍心性,然君候既領重任,臨事當放手為之。高幹府中之士,若不能用,亦不能輕縱,彼等心懷舊主之恩,熟知並地虛實,一旦為鄴城所用,則為禍大矣!”


    “輕徭薄賦,亦不能解君候當前之難。論聲名、論仁厚,關西皆不如河北遠矣,彼輩宗帥、豪強,雖感君候一時寬恕之恩,然三河、關中兵馬此前殺人父子、焚人廬舍、強征丁、糧之恨尚在,河朔大軍一朝開到,並州士民必望風歸降,不複為君候所用。”


    “既然如此,還不如收繳郡縣之積粟,扣留宗帥之子弟,聚集餘下可戰之兵,充實晉陽之堅城,以作根本綢繆之計。”


    聽了徐庶的獻策,曹鳶臉色微微一變,他當然知道如果實行徐庶的策略,並州會變成什麽樣子,他將信將疑地說道:


    “觀現下的形勢,並州接下來當不至於此吧?”


    徐庶卻篤定地說道:


    “就是如此!君候,可知魏韓趙鑿台殺智伯的故事?”


    曹鳶頷首。徐庶繼續說道:


    “若是當初閻、曹聯軍一開始就滅了河北,那就是兩強並立,自然不會有後麵的事情,可不幸君候雖然攻取了並州,而袁紹根基猶在,勢力尚存,曹操則按兵不動,態度不明。”


    “眼下關西的兵鋒咄咄,甚於知伯。與許都的關係,卻還比不上知伯與韓魏的合約,而鄴城與許都的同仇之心,將會超過趙襄子、魏桓子、韓康子。形勢反複,難道君候不該擔憂嗎?”


    聽了徐庶的話,曹鳶沉默許久,暫時沒有下定決心,但他已經相信眼前這名文士,胸中所學與自己帳下招募來的那些幕僚大為不同,他態度也有了變化,敬重地說道:


    “徐先生,既然有躋身進取之意,不如就先留在本將的帳下聽命,以先生之才,遲早有青雲直上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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