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長安城中。


    李儒的車駕駛出宮城,沿著橫貫馳道,往自己的府邸而去。今夜他不需要輪值省中,因此可以返迴家中。


    靜坐在牛車之中的他睜開了假寐的眼睛,露出一抹寒光,透過牛車的簾子,打量著沿途的景色,臉上神情複雜,既帶有一些愜意,又帶有一點擔憂。


    過去的兩個月裏,可謂是李儒揚眉吐氣的日子。坑死郭汜,為李傕全據三輔立下大功的他返迴長安之後,立即就被李傕封侯酬功,隨後更是接手了丁憂卸任的賈詡的全部政務。


    此後,就算賈詡奪情起複,在政事上也是被李儒等人排擠出去,隻能夠充當諫議大夫這類的清貴閑職。


    而李傕想要在政治上打擊天子還有朝臣,也必須要通過李儒這類依附自己的文士來處理政務,可以說,過去的兩個月裏,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李傕獨掌朝堂,李儒也隨之水漲船高,過了一把總攬朝政的癮。


    不過,利欲熏心的李儒比起羅列朝堂的李家子弟而言,終究還是保留了一絲清醒。


    曾經在長安城中,親身經曆過刺董事變的他,已經變得對一些不尋常的事件,有著超乎常人的敏感。


    特別是看著李家子弟放縱士卒,在長安城中橫行無忌的舉止,李儒也不由有些擔憂起來。


    《呂氏春秋》中有言,竭澤而漁,豈不獲得?而明年無魚。再這樣放縱士卒剽掠下去,遲早是要惹出大禍事來的。


    李儒雖然看出了這其中的隱患,可卻很難向李傕勸諫,約束士卒,這不就是變相地在跟李家子弟為難嗎?


    賈詡忤了李傕的意,尚且要掛職賦閑,自己就是借此上位的,難道還要再重蹈覆轍麽!


    李儒別了別嘴,收起了腦海中的雜緒,隻有目光,還直直地看著車外的景色。


    在夕陽餘暉的斜照下,西京長安城中就顯得有些荒涼了。包圍在未央宮頭上的濃厚雲層已經堆壓到了城頭上空,抬頭望去,似乎那厚厚的雲層,就掛在了宮闕頂端斜出的屋簷上。


    與高聳的宮闕相比,城中大部分地方則都是平整低矮的市井裏閭,此刻也籠罩在一大片密布的烏雲之下。


    李儒甚至看到了一些城中裏閭的屋舍,已經變成了灰燼廢墟,遠遠望去,就如同天上的烏雲落到了地麵上一樣。


    許是一些放開手腳、大肆掠奪的軍中士卒在入室搶掠之後,還不願收手,幹脆將原主人家中的家什都打砸焚毀了,財帛珍寶揮霍拿到軍市之中揮霍一空,殘餘的一些家什木材,則隨意丟棄在路邊,被窮苦潦倒之人撿去當作夜間禦寒的薪柴。


    灰燼廢墟很快隨著轆轆車輪過去了,遠處的風,則迎著牛車颯颯地打過來,一些風角更是趁機鑽入了簾子內,使得李儒微微眯起了眼睛。


    風是有方向的,倒是不知從哪裏,飛來了許多嘈雜的烏鴉。成群地在李儒牛車經過的路上啼叫,黑魆魆的身軀,在末日的紅光下,就好似在鮮血中撒了黑芝麻一樣,看得又是清楚,又是模糊。


    當然,它們飛來啼叫是有目的的,多半是要唿朋喚友,散落到各處殘垣中去啄死人肉,在那些倒塌了的土牆縫裏、長著雜草的台階上,還可以看到點點白色的鳥糞。


    在這種落日的荒涼景象下,它們還會繼續聒噪個不停,直到夜幕沉沉,它們才會心滿意足,飽食揚去。


    到那個時候,就是其他強盜乘機為歹的好時機了。


    所以,一到夕陽西下後,宵禁的城中大多數地方氣象陰森、奸邪橫行,良善之人絕不敢踏足戶外。


    就連擁有一隊衛士護衛外出的李儒,都會催促車夫加速車速返家,隻有自己所在那處多住著勳貴軍將的裏閭,因為有各位軍中將校的親兵護衛著,方才能夠算得上平安無事。


    否則,夜間隻帶一隊士卒出行,也遠遠談不上安全。


    一旦碰上了成群結隊、入夜劫掠的大幫軍中悍卒,財帛動人心之下,哪管你是朝中大臣,還是軍中吏士,徑直手起刀落,將財帛搶走,將碎屍殘骸抬走,丟棄到殘垣斷壁間,端是落得一個窩囊的死法。


    這就是興平二年的長安城啊!


    念著“興平”的年號,李儒也不禁苦笑了一下,隻是亂世人心,又豈是憑借自己一人之力,能夠輕易掌控的。


    正在苦笑間,一向平穩的牛車突然驟然停了下來,使得李儒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傾倒,差一點就要撞到了車廂上。


    有些狼狽地整理著自己冠帶朝服的李儒帶著怒氣嗬斥道:


    “死奴,怎麽駕車的?”


    “主——主公,前麵有軍士醉倒了!”


    駕車的車夫受了李儒的嗬斥,戰戰兢兢地迴應道。


    這個時候,李儒也聽到了跟隨在牛車兩旁步行護衛的士卒小跑著上前,前去驅趕當街醉倒、阻攔車駕的軍士的聲音。


    可是,爛醉如泥、癱倒在大街上的軍士似乎又保持著一絲絲清醒,很快就與前去驅趕的士卒爭吵起來,而且吵鬧聲越鬧越大,聲音都壓過了聒噪的烏鴉啼叫聲。


    李儒不耐煩地掀開簾子,側身探出身子去看爭吵中的士卒,隻見到那四五個醉倒攔街的軍士個個人高馬大,借著酒勁大聲嚷嚷,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與前去驅趕的己方士卒推推搡搡,就是不肯讓路。


    至於那幾名醉酒軍士的臉孔,光線昏暗之下,隔著遠的李儒也看不清楚。


    重新縮迴車中的李儒想了想,還是決定下車,親自去處理這樁爭端。


    在車夫的攙扶下,跳下車轅的李儒又帶著兩名士卒走了過去,隻見當頭與己方士卒爭吵推搡的,是一個身材高大、滿臉通紅的醉酒軍士,看他身上的鑲著鐵葉子的皮甲,應該還是軍中的一個中下層軍吏。


    “你等是哪位將軍麾下的?”


    李儒皺了皺眉頭,冷然問道。


    “咯,你來問——我,那你——又是何人?”


    那名滿臉通紅的軍士絲毫不懼李儒,打了一個酒嗝後,斜著眼睛,乜視著李儒,含糊不清地問道。


    “哼,大膽,你麵前這位乃是當朝的李侍中,天子近臣,大司馬的親信,還不下拜行禮!”


    在李儒身邊充當護衛的士卒,往日裏仗著如今扶搖直上的李儒的權勢,行事也是趾高氣揚的,看到這個小小軍吏如此蔑視自己的主公,氣當場就不打一處來,想要強迫著那名紅臉軍士下拜行禮。


    結果,兩名上前抓拿的士卒推搡之間,卻輕而易舉地被那個紅臉軍士接連推開,一個士卒因為穩不住身形,還踉踉蹌蹌地往後退了幾步。


    “大膽,你想要犯上謀反麽!”


    被推倒幾步的李儒護衛臉上無光,臉色漲紅,當場也惱羞成怒,瞬間拔刀,大吼著就要上前。


    “你這小卒,想要動刀麽!”


    看著衝上兩步的李儒護衛,那名紅臉軍士絲毫不懼,冷笑喝問,隻是輕蔑地按住了刀柄,卻沒有拔出刀來,反而是他身後幾個同樣看似醉酒的軍士,齊刷刷地同時拔刀,嚇得李儒的護衛連忙將李儒護在身後,也跟著急急忙忙地拔出刀來。


    場麵瞬間劍拔弩張起來,看著這幾個在大軍之中也堪稱是精銳的醉酒軍士,李儒想了想,還是讓自己的護衛收起了刀劍,換上了笑臉,看著那為首的紅臉軍士問道:


    “你已經知道了我是何人了,那現在,你該告訴我你是哪位將軍的麾下,在此醉酒攔路,又是為何了吧?”


    聽了李儒的話,那名紅臉的軍士眼中瞬間露出一絲精光,他腆著肚子,將信將疑地問道:


    “你真是李侍中?”


    “不像麽?”


    李儒聽到對方的語氣,冷笑一聲,反問道。


    那紅臉軍士又盯了李儒幾眼,繼而才發笑說道:


    “侍中說笑了,侍中這等氣度,又豈是常人可以假扮的。”


    頓了一頓,那名紅臉軍士又繼續說:


    “我等都是大司馬麾下的,倒是與李侍中親近。至於為何在此醉酒攔路麽,嘿嘿,聽軍中的同袍說起,日暮時分這條大街上,多是富貴人家的車馬經過,這不,就帶著幾員麾下兒郎,在此討點借道費麽!”


    聽了這個紅臉軍士毫不掩飾的話語,李儒有些哭笑不得,又看了看這個紅臉軍士一眼,看他剛剛的力氣過人,想必往日在軍中也是驕兵悍將中的一員,加上又是李傕軍中的士卒,這倒是能夠解釋,為何他有這麽大膽,敢帶著幾名士卒就來長安城中橫貫東西的馳道上收取貴人過路車輛的借路費了。


    早聽說了這些驕兵悍將膽大妄為,沒想到一個小小軍吏,竟敢也膽大妄為到這種程度。


    天欲其亡,必令其狂。李儒在心中默默想道,然後才笑著跟身邊的護衛說道:


    “去車上拿兩匹布帛,給這幾位軍中健兒。”


    “主公!”


    李儒身邊的護衛看到一個小小的軍中軍吏,竟然敢當街攔道收取堂堂侍中的過路費,早已是惱怒氣極,沒想到李儒還真的要給他們過路費,這簡直是難以置信。


    長安城中,以五銖錢為賤,穀物布帛,已經成了流通市井的硬通貨了。


    李儒揮了揮手,讓護衛莫要多言,立即去拿。


    他可不是甚麽好心,也不是示弱,而是要誘其猖狂,加上人贓並獲,到時候再動手拿下這幾名軍士,也就不怕李傕因隙忌憚,反生了疑心了。


    護衛雖然不明就裏,但還是很快就將兩匹布帛拿來了。


    那紅臉軍士拿了布帛,頓時臉上都笑開了花。


    這個時候的長安城中,穀價飛漲,布帛稀缺,聽說連天子近臣都衣食不濟,勉強度日,文官之中能夠隨手就給予兩匹布帛的,除了現下炙手可熱的李侍中,恐怕也找不到幾個人了。


    “多謝侍中公!”


    那紅臉軍士大大咧咧地帶著幾名軍士齊齊道謝,然後麵對著李儒快速後退了幾步,這個時候李儒也察覺到了對方得了財帛後舉止的異常,正想要下令護衛士卒拿下這幾個軍士。


    不料那名紅臉軍士動作更快,他早就將那兩匹價值萬錢的布帛隨手丟棄,摘下腰間的號角吹響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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